許鳴也并不維持秩序,隻是自顧自地講起課來。
教室裡仿佛隻有顧青杳一個人在聽他講課。
講的是《論語》,他聲音悠長,唱詩一般抑揚頓挫,而且并不持書卷,隻是将典故脫口而出,然後用蘸水的毛筆把生字和成語寫在身後一塊灰黑色的青石闆上。
青杳看着這失控的課堂秩序,不免生出些擔憂,許鳴這樣教學,到底能教什麼,又能學到些什麼呢?
大約過了兩炷香的時間,青杳覺得這麼耗下去不是個辦法,直接沖上講台去打斷了沉浸在自己世界裡講課的許鳴。
“許先生!既然咱們倆都是受雇于楊大人,您可以不喜歡我,但隻要您做好您的那攤事,我做好我的,這部書按期付梓,咱們大道朝天,各走半邊,如何?我保證一句話都不多說。”
許鳴坐下來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小姑娘好大的口氣,竟然支使起老夫來了。”
青杳想起那天楊骎好像是提過一句這個老頭脾氣古怪,當時自己并未放在心上,今天一見本人方知果真難纏。
“受人之托,必得終人之事。”
許鳴仍是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是楊骎讓你來的?不是你為了他自己來的?”
青杳聽許老頭這句話說得莫名其妙,自己向來無利不起早,否則幹嘛專程跑這一趟。
還不等青杳回答,許鳴又問:“他給你什麼好處?”
青杳感到更加莫名其妙了,什麼好處不好處的,于是理直氣壯地說:“他花錢雇我來的。”
許鳴臉上現出大驚的神色:“他還給你錢?!”
他那副表情,仿佛青杳就該白幹似的!
青杳也沒含糊:“他當然得付我錢,不然我幹嘛給他白幹活?!”
隻見許鳴以手扶額在教室裡走了兩圈,又繞着青杳左看右看:“天呐,天呐!從來都是女人給楊骎倒貼錢,他什麼時候還能在女人身上花錢了?開眼了,老夫開眼了!”
青杳感受到了冒犯:“什麼叫做‘在女人身上花錢?’我是通過勞動獲取正當報酬!我跟那些——跟那些——”
青杳本想說“我跟那些平康坊裡以色侍人的女人不一樣”,但是話到嘴邊突然意識到人家也是通過勞動獲取報酬,人家也不是自己願意賣笑為生的,還不是沒有選擇麼?青杳自責怎麼能夠歧視靠自己勞動讨生活的女子,又愧疚自己無形生出的優越感,更氣的是居然沒能成功反駁許老頭,竟一時語塞了。
“小姑娘,你不顯山不露水的,想不到你有幾分本事。”
許老頭這話說的,隻差指着青杳的鼻子尖說她跟楊骎有一腿,青杳讨厭被這樣誤解。
青杳不想再好言好語地被人當做軟柿子拿捏,于是面色一沉,冷冷道:“我不是小姑娘!請您不要再打趣我了!”
許老頭卻似壓根沒看出青杳已經不高興了一樣:“你不是小姑娘?難不成你是小媳婦?楊骎現在膽子越來越大了,别人家的媳婦也敢染指……”
青杳覺得自己跟他解釋不清楚,簡直越描越黑。
“我不是小姑娘!我也不是小媳婦!我是一個寡婦!我來這裡是為了賺錢的,請把書稿交給我!”
青杳兩手握拳垂在身體兩側,越說越來氣,越來氣聲音越大,最後整間屋子裡連打鬧的群童都安靜下來了,隻剩下她的聲音在環繞回蕩。
許鳴也怔住了,沒想到這個小寡婦脾氣這麼大,更沒想到楊骎喜歡這麼暴脾氣的小寡婦。
“想要書稿也行,”許鳴覺得這個暴脾氣的小寡婦有點意思,“但我憑什麼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青杳覺得這世上有的事果然靠發火才能有進展,于是放緩和了語氣:“先生說怎麼辦?我聽您的。”
許鳴擡起手臂指着那群村童對青杳說:“這些孩童頑劣不堪,倘使你能讓他們把我剛才教的那《論語·學而篇》在今日日落前令他們背熟,我便将書稿交付與你,否則便請你打道回府,恕不遠送!”
青杳看了看那十幾個村童,頭皮一麻,再扭頭一看,許老頭已經背着手走出了祠堂大門,身子一轉就拐得不見人影了。
跟這群小孩大眼對小眼地相互打量了一番,青杳覺得自己好像被這個老頭給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