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不僅從前救過她的命,剛才還為她擋了刀子。
她若是推開他,算不算是不識好歹,算不算是以怨報德?
青杳的心裡很矛盾、很緊張。
楊骎的心裡已經什麼都不想了,他現在被本能驅使着,被她身上清冷的幽香吸引過去。
青杳蛄蛄蛹蛹的,想盡量平穩地從楊骎的臂彎裡鑽出來。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被她左右來回細細地蹭,更像是無意識地挑逗,反倒令楊骎體内的邪火一簇一簇蹿得更猛烈了。
而青杳也在這有限的動作幅度和高度的肌肉緊張下,小腿突然抽筋了。
她原本調動起來全身的警覺、戒備和防禦,想要把自己化作一個無知無覺的木頭架子給他靠着,這一下猛地卸了力道,失了平衡,原本隻是将将與他挨在一起的身體失了控制,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兩股之間。
楊骎隻覺得幽虛的懷抱突然在胸口和腰腿間落了實,淡淡的水仙花香氣彌散開來,他幾乎是本能地接住了她的落勢,趕在她像一隻脫兔一樣逃跑之前,手臂使了三分力氣将她在身前箍住了。
青杳的大腦空白了一瞬,她覺知自己恍如掉入了獵人的陷阱,而這個陷阱她早就看到了,可是她卻還是好奇、卻還是貪婪,終于掉進去了。
她該作何反應呢?她不知該作何反應。
在她作出任何反應之前,楊骎用左手摟着她的腰讓她和自己貼得更緊密了一些,他能感受到她的緊繃和不知所措。
“别怕,”楊骎把頭埋在青杳的頸窩,在她的耳邊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夠聽到的聲音說,“杳杳,咱們就這樣待一會兒,好嗎?”
面對楊骎的請求,青杳的五髒六腑似乎都在顫抖。他的身體滾燙,哪怕隔着棉袍的布料,那熱力依然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連帶着他的呼吸也是灼熱的,仿佛随時都能把青杳的身軀化為一捧灰燼,青杳已經說不上來自己是怕、是燙還是疼。她盡可能讓自己像一尊無欲無求的塑像一樣,可是卻控制不住胸腔裡如擂鼓一般的心跳,那劇烈的跳動幾乎要炸開她的胸膛。
心跳将心事袒露無疑,此時無聲勝有聲,她甚至希望此刻的自己連呼吸都不要有,因為但凡自己這尊塑像亂一絲、慌片刻、摒不住,他就知道了。
但凡她意動,就帶上了欲拒還迎的味道。
楊骎滾燙的嘴唇貼在了青杳的頸間,似乎那裡有清涼的甘露,而他是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
一滴甘露,足以活他。
楊骎擡起左手解開了青杳頭上那根黑色鑲銀鱗邊的發帶。
她的頭發一洩如瀑,如涼滑的綢緞灑下來,楊骎把手指伸進她的發絲間輕撫,想到那一句“衛後興于鬓發,飛燕寵于體輕。”
而顧青杳二者兼備。
楊骎用手指代替了眼睛,從她的頭發一路順滑而下,指尖貼在了她的肩胛,然後沿着她的脊柱一節一節、一寸一寸地細細撫觸下去,感受她在自己的臂彎簌簌輕顫。
青杳伏在楊骎的身上,下巴抵在他的肩頭。
她不是未經人事的小姑娘,她知道這一切意味着什麼。
她還知道此時此刻,如果自己的感受是真的,那麼也就意味着坊間關于他不能人道的傳聞是假的。
他于她而言,也就更多了一份危險。
那日被父親點破了她在楊骎面前的無狀行徑後,青杳後來心下細細想來,找到了原因。
她一直以為他是不能的。
盡管他流連煙花之所,盡管他名聲風流狼藉,盡管他成過三次親又和離了三次,但這些無一不都說明,他是不能的,他隻是必須用這些外在的手段來維持男子的自尊。
所以在青杳心裡,他就是一個沒有性别的長者。
他救過她的命,所以他不會用武力傷害她;他沒有性别,所以也不會像羅劍和劉子淨一樣用男人的方式傷害她。
哪怕在臘八初雪她發着高燒的那個夜裡,哪怕他用那樣的方式喂她喝藥,她都覺得他是不能的。
她怕他,畏懼的隻是權勢。
她不怕他,因為她有恃無恐,她知道他不會也不能傷害自己。
他沒有性别,因此也就沒有欲望。
所以她和他走在一起,有時避嫌,有時也不太避。
因為青杳很清楚,她對他、她和他,不可能産生出像她和羅戟那樣親密的情感。
可是現在,青杳過往建立在那個認知上的、相信的、以為的,已經全然崩塌了。
“你害怕我?”
他的聲音帶着滾燙的熱度在青杳的頸間、耳垂和面頰四散開來。
楊骎的右手受了傷,手臂橫腰攔着青杳,左手卻扣住了她的右手腕,拇指輕輕搭在她的脈搏上,感受她血脈的跳動。
然後他的手掌覆住了她的。
顧青杳的手并不是柔嫩無骨的,她有修長的指節,手掌幹燥很有韌勁兒,他摸到了她中指上因為大量寫字而磨出的筆繭,小小的,圓圓的。那是靈巧、下筆力千鈞的手。
楊骎将埋在顧青杳頸間的頭擡起來,突然抓起她的手拉近到他的胸膛。
青杳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給拽得回過神來,小腿抽筋的勁兒已經過去,她已經随時可以反抗和逃離,卻不料自己的手被楊骎握着按在了胸膛上。
她多想把手抽回來,可是又怎麼比得過他的力氣。
青杳的眼眶發熱。
“幫我個忙。”
他像是請求,更像是命令。
青杳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抵觸這個請求和命令,她搖頭。
青杳不知道如何拒絕才能讓這拒絕更容易接受一些。
可是拒絕就是拒絕。
拒絕是沒有協商空間的。
“不。”
楊骎把青杳從自己的身前猛地推開,動作很大,但是力度卻很輕。
“那就一邊待着去。”
一整個晚上,楊骎一邊勞神勞力,一邊對抗着自己的欲望,原本他以為顧青杳可以成為一副解藥,可豈料她成了一副藥引子,催發出他說不出口的痛苦和折磨。
青杳被楊骎推到一邊,看到他跪在地上,躬着身子,蜷成一團的樣子卻不免擔憂,她踯躅地靠近他一點,又猶豫地退回去一些,伸出手搭在他的肩上試探着問:“先生——”
楊骎以手握拳拄地借力,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别碰我。”
然後又顫巍巍地補充了一句:“我肚子疼。”
他這托辭讓青杳頓時了然于胸,知道那山羊胡子的胡商下的媚藥已經到了最後發作的關頭,除了把這邪念疏導出去,别無他法。但鑒于楊骎多少是在代己受罪,為了不讓當事人難堪和尴尬,青杳懂了也要裝作沒懂。
“先生,我還是去找大夫,或者去找個什麼人幫您吧……”
青杳本來也是個心軟之人,到底見不得楊骎受罪。
“什麼人?我讓你幫我你又不肯!難道你想讓别人看我出醜!”
他這句話,顯然是真情實感地說氣話了。
青杳沉默。
“你躲遠點,背過身去!”楊骎斬釘截鐵地下令,旋而那語氣又突然脆弱下來,“我不想……讓你看到我失态的樣子……”
青杳很是知情識趣地站起身來,遠遠地走到房間的角落裡去了,順手抄起了碧秋雲那把琵琶。
鬥室之間,二人相背而坐,楊骎忍受着要爆炸的痛苦,看青杳古井無波的身影投射在牆上,被月光和燭光勾勒出清秀的五官輪廓和玉緻玲珑的曲線,他伸出手指去觸那影子,觸手卻隻有牆壁冰涼,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青杳橫抱琵琶,撥片捏在指間,輕輕撥了一弦。
她想起那首《破陣子》。
然後這曲子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從她的腦海流淌到心底,從心底流淌到指尖。
那是她唯一爛熟于胸的曲子,也是他隻作了半阙的曲子。
十年前的她晝夜練習此曲,隻為能跻身他一席難求的音律課;
十年後的此刻,她手起指落,不敢有片刻停歇。
因為她知道此刻身後有一個人在調動全副的自控力壓抑着哀歎和呻吟。
他不想讓她聽見。
那她就不聽。
嘈嘈切切,嘔啞嘲哳,《破陣子》譜寫的是千軍萬馬踏破敵營的英雄豪氣,她已經彈過千百遍。
青杳越彈越熟練,越彈越快,後面彈至興起,她要續上這《破陣子》的下半阙!
她想象鐵血邊關,鳴金收兵,踏破敵陣的豪壯化為埋骨疆場的挽歌,化為朔風呼嘯的哀鳴,化為征人思鄉的小調。
輕攏慢撚抹複挑。
楊骎想象顧青杳撥動琵琶弦的手指。
他就這樣在愧疚、自責中達成了喜悅的滿足,同時也懷有了一股極大的負罪感,因為他在腦海裡亵渎了神女。
青杳一直反複在彈這首《破陣子》,幾乎彈奏了整整一晚,直到長壽郎站在門外向楊骎報告說一切已經清場結束的時候,撥片已碎,琵琶弦斷,青杳的指尖在滴血。
結束了。
上元燈節的一切,這才算是真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