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身上隻搭着一條寝裙,一時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邁步上前。
萬年縣主的别苑依骊山山麓而建,因地底有溫泉,她就專門挖了一眼出來,砌出個池子來用作沐浴的私湯。
這湯泉水呈乳白色,此刻萬年縣主正阖目半靠在漢白玉砌成的憑幾上,一條手臂伸出水面輕輕扶着額頭,另一條則随意搭在膝上,乳白色的泉水更襯得她膚如凝脂,是個慵懶的美人之姿。
“來了?”萬年縣主沒有睜眼,卻仿佛知道來人就是青杳,“聽說你燒退了,下來泡一泡吧,驅一驅山雨的寒氣,這泉水裡含硫磺,對你皮膚上的傷也有好處。”
青杳猶豫着:“要不,我待會兒再來吧……”
萬年縣主仍是沒有睜眼,隻露出個淡淡的笑容來:“瞧你,都是女人,怎麼還害羞起來。我又不偷看你,快下來吧,别矜持了,陪我說說話。”
青杳用目光審視了一下身上的傷疤,雖然堅持塗了一個月的藥膏已經淡化了許多,但幾處深長的望之還是有些猙獰可怖,再跟縣主那一身無暇的肌膚相對比,叫她有些自慚形穢了。
萬年縣主果然像承諾的那樣一直閉着眼睛,青杳抿了抿嘴唇,下定了決心,褪去了裙子,邁步走進了湯泉池,直到把身體都沒入溫泉水,隻露出一個腦袋的時候,她才略略安定下來,又把身子往下沉了沉,讓泉水沒到鼻孔下方,她偶發童興,用嘴巴接連吐了一串泡泡。小時候,父親就是見她洗澡的時候喜歡玩水,才教她遊泳的,那時候的青杳學什麼都快,不到十歲的她,已經能在小河裡遊一個來回了。
泉水溫熱,舒緩了緊張的肌肉和思緒,青杳正在自得其樂之時,萬年縣主突然冷不丁地問了她一句:“你覺得楊骎這個人怎麼樣?”
這一問來得突然,青杳忖度着他二人的關系,正在斟酌答案,尚未來得及回答,萬年縣主又來了一句:“他說這回你救了他,他想依循俗例求娶你作為報答,托我來做這樁大媒,我沒答應也沒拒絕,想着先來問問你的意思。”
漢白玉池子太滑,青杳屁股底下沒坐穩,一下出溜到池底去了,待頭臉濕透、頭發散落、在肩背上纏了個千軍萬馬的時候,她才從水底鑽出來,因嗆了水咳嗽不止,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青杳揮手如扇,生怕拒絕晚了這樁事就這麼定了。
萬年縣主沒什麼表情,見她這般架勢,也知不能全然當真,雖然嫁過人,但到底是婦道人家,不論到了多少年歲,害羞情急起來的時候都是一樣的。
“我知道你家教規矩,自己又肯讀書上進,想來是不願意委身給人做妾的,不過……你不要怪我勢利,你與他的門第終究高低有别,雖然他說絕不會在名分上委屈你,隻是他一個人的意願,肯定和宗族是不能相抗衡的,這一點,你心中一定要有數。”
萬年縣主見青杳終于止住咳嗽,不知是憋氣憋的還是被水嗆的,或者是溫泉水給泡的,給她兩頰染上胭脂色的紅暈,瞧着不知是情急還是害羞的模樣,心下淡淡的,又有些為她高興,又有些為自己感傷,莫名其妙的情緒上來,心中便有些難過。
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原來是這樣的,她身為縣主,擁有财富、地位、美貌,卻獨獨沒有被愛過。
青杳總算把氣兒喘勻,深吸一口氣說到:“我那天所為是因為看到縣主擔憂楊國舅,并非是我存着什麼攀附的想法。我知道自己身份跟人家有雲泥之别,不敢有什麼僭越的心思。”
萬年縣主知她誤會自己在試探她,于是溫言想問:“不說那個,我隻問你怎麼看他這個男人。”
青杳自有一套标準答案:“我沒有任何看法。我隻知道齊大非偶,高不可攀,不敢高攀的道理。”
此語一出,兩個人都沉默了。
良久,萬年縣主有點像自言自語似的輕歎了一聲:“你這話說的,要叫他傷心了。”
青杳覺得自己裡外都不是人起來,想要辯解卻又無從開口。
“他跟我說那天在山洞裡,他把想跟你說的、該跟你說的、能跟你說的都說了,至于你信與不信、能不能想起來、又是怎麼個決斷,他全憑你的心意做主。”
說完,萬年縣主兀自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想不到,他到頭來跟我一樣是求不得。”
未及青杳反應她的話是什麼意思的時候,萬年縣主已經起身踏出了湯泉池,在重重疊疊飄舞着的曼紗帳中更衣走了,隻留下一句:“你多泡一會兒吧,再想想,也不急着答複他,拖他一陣子,吊着他、讓他心焦一下也好。”
萬年縣主走後,此間就隻剩下了泉眼咕嘟的聲音,山間偶爾傳來一兩聲不知是什麼鳥類的怪叫,誘發了青杳心底隐隐的不安。
在山洞裡那一夜發生的事情,青杳不想去回憶,更不敢去回憶,腦海裡一旦露出要去回憶的苗頭,她就立刻去找點什麼事做把那蠢蠢欲動之勢給壓回去,可是現在,她一個人在這裡,那一夜的事情就跟此刻泉眼裡的溫泉似的,咕嘟咕嘟冒上來,她壓不住也堵不住了。
她和楊骎是在落水次日的下午被萬年縣主找到的。
醒來的時候,青杳發現自己蜷着身子,正枕在楊骎的腿上。
面前火堆的火勢将燼,叫她覺出寒冷來,一骨碌爬起,卻頭暈目眩,疲乏無力。
她翻起得過于迅速,睡意中的楊骎未及反應,青杳已經迷迷瞪瞪地站起來。
彼時雨勢已弱,隻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天陰得很纏綿,這樣的雨讓青杳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她的心情在雨天總是很潮濕,肺腑處沒來由湧上酸澀之感,心境有些煎熬。
萬年縣主的家仆們漫山遍野地呼喊着青杳的名字,她振作起精神,站起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洞的洞口走,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走出山洞沒多遠就看見縣主的身影,青杳跟見到親人一樣,不知從哪裡又湧出一股氣力,光着腳就向她跑了過去,為此還不小心踩到了袍子被絆了一下,她才發現身上穿着的袍子是楊骎的,在她身上太長了。
這一絆、一跌、就跌進了萬年縣主的懷裡。
青杳的額頭和臉頰貼在了萬年縣主胸前的一片溫軟之中,馥郁的香氣包裹了她,讓她生出了一種想哭的沖動。
呵,這就是溫柔鄉嗎?
青杳那時候發着高燒,腦子一大半糊塗着,隻剩下本能和為數不多的理智。
萬年縣主是提着鞋襪,帶着幹淨衣裳來的,青杳生出一片感動,眼淚就湧了出來,代替了言語。
楊骎是随後過來的。
“你額頭好燙,發燒了,”萬年縣主像哄小孩一樣輕撫埋在她胸前的青杳,然後質問楊骎:“她怎麼發燒了?”
“着涼受寒了。”楊骎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怎麼不着涼受寒?!”
“我……”楊骎驟然意識到他現在說什麼都是閑的,女人生氣的時候男人最好不要試圖辯解,但他還是辯解了一下,“我袍子都給她了我,我還能怎麼辦?把她像個小寶寶一樣抱在懷裡嗎?我是沒意見,但你問問她樂意嗎?”
“我們不要理他,”萬年縣主此刻真的把青杳當成了一個小寶寶,“我們回家裡去!”
青杳張了張口,做了個“謝”的口型,但沒發出聲音來。
“你怎麼了?”萬年縣主眉間顯出憂色,“他把你怎麼了?”
青杳沒能給出答案來,萬年縣主頭一扭借着質問楊骎:“她怎麼了?你把她怎麼了?!”
楊骎覺得自己仿佛受審一樣:“我能把她怎麼了?你不要用這種語氣說話好不好?”
頓了頓:“就是發燒,嗓子疼,估計喉嚨腫了。”
楊骎非要跟萬年縣主和青杳擠一輛馬車回去,這人身體是真好,被水淹過、被雨淋透,還被山風吹了一宿,現下依然生龍活虎,上了車搖頭擺尾四處尋覓了一陣兒,然後問萬年縣主:“你怎麼不給我也帶一身幹淨衣服來?”
“我又不是你媽!”
“你不是我妹嗎?!”
“滾蛋!”
萬年縣主把自己的披風蓋在青杳的身體上,然後握住她冰涼的雙手,沒再搭理他。
他的目光就這麼順勢毫無預兆地落在了青杳的臉上,青杳發着高燒,介于糊塗和清醒地半夢半醒之間,眼神沒有閃躲,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和他對望了,心裡空白的沒有一絲情緒。
馬車經過石塊颠簸了一下,把青杳颠入夢境中去了。
但其實,青杳分不清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夢境。
青杳在楊骎無止盡地貧嘴中毫無預兆地睡着了,又在火堆悠然的噼啪聲中毫無預兆地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