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對盧晔為何上門心知肚明,但她慶幸且欣慰對方是個君子。
君子就是這點好,給人留體面,也給自己留體面,不會說叫人為難的話。
雖然姚氏一直不厭其煩地強調着青杳失憶了一場腦子糊塗了,但青杳自己心裡清楚,失憶一場,她倒是更加心明眼亮了。
至少從前看不懂的、或者假裝看不懂的,她不再裝作其不存在了,該面對的仍是要面對,隻是能看破不說破,就不說破。
給人留體面,也給自己留體面。
長安入了夏,一下就暑熱起來,青荇站在床上,青杳站在地上,姐妹倆一上一下地在換涼被,一人手裡攥着被子的兩個角,抖啊抖啊,要把棉被抖得平平展展。
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在換季被的時候,還把青杳放到被子中間,她在翻抖的被浪中咯咯笑成一團,且滾且爬,以為自己在乘船,未來能去長風破浪。
青荇一張小嘴不停,對世事總有她自己無盡的看法:“大姐姐,這個盧博士是丙申年的探花,你知道嗎?”
青杳面無表情地抖着被子,已經有點犯困:“我不知道啊。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青荇嘻嘻一笑:“我問他了呀!”
說着把被子往床上一抛,爬到青杳跟前給她學:“他來的時候我就問他‘你是什麼人?叫個什麼名兒?來這兒找誰?幹什麼?’然後他就全都告訴我了,嗯……他今年虛歲二十五,家裡父母都沒了,有個嫡母,還有個嫡出的大哥……嗯……還有什麼來着……”
青杳沒走心:“人家盧博士是刑部的郎官,往咱家走一遭,倒叫你給審了。”
青荇是小孩,童言無忌:“我瞧着他長得斯斯文文的,人又英俊和氣,這樣的人怎麼審犯人啊?”
青杳自己就被盧晔審過一回,雖說當日情形早就忘個精光,但絲毫不懷疑盧晔有他審訊的手腕,反正也是閑聊天,放下被角揉了揉眼睛說:“我聽人說他有個诨号叫做‘玉面判官’來着。”
青荇不信:“他那張臉能吓唬誰啊?”
“你算是走運了,”青杳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沒趕上盧博士在學宮任教,否則就你這個憊懶性子和一手蝦爬子似的小破字兒,他能罰你抄《唐律》抄斷膀子。”
青荇倒抽一口冷氣:“他也這麼罰你麼?”
青杳搖頭:“我是他的同僚,他不會找我麻煩,我一般幫着他罰别人。”
青荇“嗨呀”一聲:“大姐姐你這是跟他狼狽為奸呀!”
青杳挑起嘴角笑了笑,沒去挑剔妹妹的用詞,吹熄了幾根蠟燭:“洗臉睡覺吧,明天要早起上學呢。”
青荇伸手去脫身上的小褂子,突然“噢”了一聲,突然想起什麼來着:“大姐姐,白天有你一封信。”
青杳瞟了一眼貼着青荇體溫的信封,封口處印着紅底白字、小篆字體的“慎獨”二字。
青荇把信封的正面展示給青杳看,上面是楊骎無拘無束飛揚跋扈的字體:“楊國舅給你寫的。”
青杳一偏頭:“放到書案上的信匣子裡去吧。”
“大姐姐不看看嗎?”
青杳沒打算回信,所以自然也就不會看。
沒有等來回答,青荇默默地把信收進書案上一隻木匣裡,裡面未拆封的信已經摞了厚厚一疊,清一色地封口蓋着個印章,一樣張揚的筆迹寫着大姐姐的名字。
“有物件嗎?”青杳洗臉擦身,閑閑地問。
“有。”青荇手心托着個錦盒,捧到青杳面前。
“收到屋角的箱子裡吧。”
青杳用巾帕擦幹臉上的水珠,見青荇猶豫着沒動彈。
“你想看就打開看看吧。”
青荇興高采烈地找了把小刀子,細細地挑開錦盒縫隙封着的一圈蠟,撥開扣着錦盒的小鎖頭,裡面是密密纏纏包了宣紙油紙蠟紙,一層一層地拆開來,露出一對耳環來,青荇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捧給青杳看:“真好看,是長安城裡沒有的樣式。這紅色的是什麼呀?”
青杳嗯了一聲,瞥了一眼:“紅珊瑚珠子絞纏的,南洋的手藝吧。看過了?放進箱子收起來吧。”
青荇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了一聲能不能給她戴一下。
“你喜歡就拿着玩吧,但是不要帶到學宮裡邊去,容易生事端。”
青荇喜滋滋地跑到鏡子跟前比比劃劃地臭美去了,青杳也由着她,總歸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女孩子哪有不愛美的,自己是當年沒有條件,現下又沒了愛美的心境。說實話,她真希望自己還有勁頭每天照着鏡子美出一番勁頭來。
楊骎隔十天半個月都會托人給青杳捎點東西回來,屋角的箱子裡收着一對無錫的阿福娃娃、一副竹骨磨的麻将牌、一隻犀牛角制的骨哨、再就是這一副紅珊瑚珠子絞纏的耳環了,不是什麼貴重的物件,似乎存着個禮輕情意重的念頭。青杳看出來他是隔山水萬重地問候一聲、報個平安的意思,物件代表他經過的地方,白天萬年縣主吃荔枝的時候說他在嶺南,現下看到這耳環,想必人已經出海下了南洋。青杳記得他提過一句,他父親是在交趾的。
青荇臭美完,規規矩矩地把耳環照原樣包好收進箱子裡邊,然後吹了蠟燭爬到床上來和青杳并頭躺下了。
“大姐姐,你怎麼沒有嫁給楊國舅呢?”青荇似乎帶上了惋惜之意似的,“你瞧他還挺用心的呢。”
青杳閉着眼睛,沒動,也沒答話。
“大姐姐,你睡着了嗎?”青荇側過身子,借着月色看青杳側面的輪廓,雖是個夏夜,但她的神色是秋月一樣冷溶溶的。
“你都不知道,”青荇微微歎了一口氣,“你封了學官的旨意送到家裡來的那一天,阿爹氣得一宿沒睡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