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和親使團動身啟程後,青杳才意識到自己此番才不是什麼“去看一看大漠戈壁的風光”,她的頂頭上司,鴻胪寺卿楊骎,早把她這一路要幹什麼給安排得明明白白。
“朝廷不養吃閑飯的人。”
他說出這句話時的的嘴臉真的很肉食者鄙,不過官大一級壓死人,青杳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想想,要是留在長安的話,現在頂頭上司出了遠門,學宮裡也沒什麼大事,她蠻可以悠閑地收拾收拾準備過冬了,待到來年春闱結束,她就歡歡喜喜地出嫁就好。
青杳和羅戟約定,來年的春闱,他要考中進士自己才願意嫁給他。
其實,說說而已啦,青杳喜悅的心情啊,恨不得明天就是草長莺飛的四月天。
青杳放下車簾,收回思緒,深吸了一口氣跟阿闼婆說咱們繼續吧。
阿闼婆此番也跟着和親使團一起動身,不過她的目的地不是突厥,出了長安後不久,她就會往南進入蜀地,然後由那裡進入吐蕃,最後經吐蕃回到她的天竺老家。
而青杳所要做的就是在她和使團分開之前把她所配置出的那些毒藥的功效、用法、門類一一整理好彙總給楊骎。
因為阿闼婆的漢語水平似乎隻局限在能聽懂,會說多少要看心情,青杳的梵語雖然一直以來也沒什麼長進,不過阿闼婆對她足夠信任,至少肯對她說,因此她就成了這樁差事的不二人選。
分别的時候,阿闼婆像第一次見青杳時那樣捧住她的臉,兩人額頭相貼的時候念念有詞了好一陣子。
盡管舍不得,但是幾個月的相處下來,青杳深知阿闼婆有她的信仰和使命,她不得不走,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但那一日,阿闼婆的一個舉動卻讓青杳感到很古怪。
起因是阿闼婆看到了楊骎塞給青杳的那把匕首,她用青杳從未見過的嚴厲和厭惡表情狠狠地說:“這不是你的東西!把這東西還給它的主人!不要拿着不該你拿的東西!它會給你帶來血厄!”
青杳被她的表情吓到了,但是阿闼婆鄭重的神色卻讓青杳不得不認真對待她的話。
“血厄隻有血能解!”
這是阿闼婆臨走前跟青杳說的最後一句話,任誰聽了心裡都要發毛的。
幾次三番的,青杳都打算把那把匕首還給楊骎,也不單是為了阿闼婆說的那幾句奇怪的話,而是實在沒有收着這東西的理由。
然而,出了長安,雖然在同一個使團裡,青杳甚至一直都沒機會見到楊骎。
跟阿闼婆分别後,青杳有了新的任務,那就是陪伴隆真公主在路上學習突厥的風俗和語言,而楊骎則經常地要和突厥的摩思力和巴沙爾兩位王子同行議事,除此以外,鴻胪寺的公務也會每十日由長安快馬或飛鴿送來,他似乎有處理不完的公事和公文。
阿闼婆陸陸續續為楊骎配了二三十種毒藥,青杳仔仔細細地把每一種的用法、用量、解法和注意事項都整理成文字,使團進入安西都護府境内的第一個黃昏,楊骎終于派人來叫青杳到他的帳中去。
青杳擡着一個紅木的小箱子,裡邊都是阿闼婆留下來的毒藥,也不敢假手于人,就這麼哼哧哼哧地擡到了楊骎的帳子裡。
帳中隻有他們兩個人,青杳把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案上,垂手而立地喘了一會兒,胡天八月即飛雪,帳中沒有生火取暖,白色的寒氣呼出來,頗有蕭瑟之感。
楊骎沒有招呼青杳坐下,甚至連一杯熱茶都沒給她倒,隻是開門見山地問:“讓你幹的事幹的怎麼樣了?”
青杳在公務中也不是個多話的人,從懷裡掏出一沓整理好的毒藥明細恭恭敬敬地呈給楊骎:“都詳細地寫下來了。”
楊骎結果,皺着眉頭翻看了兩頁,然後問:“這東西,你還給别人看過沒有?”
青杳搖頭。
楊骎立刻把青杳這段時間的工作成果湊近蠟燭付之一炬。
青杳雖然不解,但既不敢怒也不敢言,隻是看着那沓明細被燒成灰燼。
楊骎伸手掀開紅木箱子的箱蓋,然後指着裡面的瓶瓶罐罐對青杳說:“你一樣一樣說給我聽。半個時辰,夠不夠?”
青杳也不廢話,開始将那瓶瓶罐罐一樣一樣拿出來給楊骎介紹,顔色、氣味、用法、用量、用什麼容器裝、多久見效、如何解毒……間或偶爾,楊骎會就着青杳所說追問一兩句,青杳明明白白地解釋了又再接着繼續,待天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青杳已經口幹舌燥了。
楊骎伸手再把箱蓋合上,對青杳說:“行了,沒你事了,回去吧。”
青杳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自己辦事得周到一點:“大人要是哪一樣記不真切了,随時問我就行。”
楊骎本已經開始着手處理書案上已經摞了一尺來高的公文,聽青杳這麼說,擡起頭看了她一眼。
極為平常、平淡的一眼,卻給青杳看得頭皮有些發麻。
那眼神不知道為什麼,看着就像此時無聲勝有似的,仿佛在說“我怎麼可能會記不真切”。
一眼看完,楊骎又低下頭埋首公文:“回去吧,辛苦了。”
出了帳子,青杳才想起來忘了還刀,調轉頭回去,守帳的侍衛卻說楊大人公務機密且繁忙,非請不見,隔着一帳簾子,明明知道人就在裡邊,青杳吃了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
刀鞘上鑲着寶石,是貴重的東西,青杳不敢假手于人,也不敢随便往楊骎桌上一放就走。好在也不是什麼緊急的事,青杳心想,那就再找機會。東西是人家親手給的,自己也得親手還,大不了也選個風大的日子,大氅撞一下大氅,怎麼也都還回去了,還不落人挑理。
過金城一路向西,武威、張掖、酒泉、嘉峪關,一路行來,那些邊塞的詩歌和傳說從青杳的腦海中幻化至眼前,茫茫戈壁灘,路兩旁時而可見白骨,詩歌帶來的豪邁情懷迅速被悲涼所取代了,真如海未來要生活的地方隻會更荒涼、更蕭索,青杳默默地想着,她要在這裡終老了,再也回不去繁錦繡麗的長安了。
出了敦煌郡沒走多久就進入突厥的境内,伽畢可汗派了盛大的隊伍迎接他的兩位王子和隆真公主的和親使團。青杳很不起眼地隐沒在鴻胪寺一衆官員當中,看着兩邊的人馬烏央烏央的一群,聽說還得再走半個月的路程才能抵達伽畢可汗所在的突厥王庭,就快要到了和真如海分别的時候了。
又是分别,總是不得不分别。
但相比青杳,真如海倒似乎不太有離愁别緒,抑或是她隐藏得太深,連青杳都騙過了。
自從送走阿闼婆後,青杳和真如海是同吃同住同行同車同帳,真如海跟伽畢可汗派來伺候她的侍女學會了突厥的女孩打扮,便興高采烈地要拿青杳來練手。
突厥的姑娘會把一頭秀發梳成一根一根的小辮子,據說講究的話幾歲便分成幾股,青杳一方面覺着新鮮,一方面不想掃真如海的興緻,于是就乖乖在鏡子跟前坐了,讓真如海給自己編辮子。
“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再梳姑娘頭呢。”
青杳十四歲嫁人後就把頭發挽成了髻,早早地轉變了身份,如今再看着鏡子裡自己把頭發放下來的樣子,就很覺得新鮮,忍不住想要搔首弄姿地美一美,耍一耍。
“我覺着我要是說自己十九歲,應該還算能蒙混過去。”
這樣,她跟羅戟的年齡差距就沒那麼大了。
哪怕是騙騙自己也好呢。
怕老,卻還是要老。
一想到老,青杳的思緒一下飄到真如海要嫁的伽畢可汗身上,那可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啊,說老不老,但……真如海嫁他,怎麼不算是紅顔屈從枯骨呢?
老,都是比出來的。
“把你留下來替我,我跑了去,好不好?”
“跑?跑去哪裡?”
“跟小夥子私奔去。”
青杳透過鏡中倒影看真如海,她和她一樣梳着滿頭的小辮子,穿着一樣式的赭色圓領棉袍,她和她身量相當,年齡相仿,隻不過真如海豐潤一點,青杳清痩一點,但是裹着冬天的衣裳,一般也看不出來。
很多人說過她們相像,她還假扮過真如海,真要是想的話,青杳是滿可以以假亂真的。
“好!你跑吧。我在這裡替你,我可以假裝睡覺,明天早上他們發現的時候你已經跑了一宿了。”
青杳答應得武斷而又認真,真如海看着她那雙杏眼,有時覺得她聰慧敏捷,有時又覺得她天真得可笑。
“你可想清楚,我跑了,你留下來是要掉腦袋的。”
青杳缜密的時候可以很缜密,糊塗的時候也糊塗的可以:“你先跑,掉腦袋,也是楊骎帶頭先掉,跟我關系不大!”
真如海把青杳的身體扳過來正對着自己,握着青杳的肩膀笑了,笑出一串哈哈哈。
青杳試圖從真如海的眼睛裡找到她隐藏很深的悲傷:“我是認真的。”
但是她沒找到,真如海藏得太深,藏得太好。
“你要是想跑,你就跑。偷一匹馬,帶點幹糧,豁出去跑一宿就到大唐邊境了,我把我的魚符給你,你用我的身份回去,就說是鴻胪寺有緊急公務,入了關,你就把馬一扔,衣服一換,去南邊或者北邊躲一陣子,到時候再從長計議。”
真如海看着青杳非常認真地去懷裡摸出了半塊銅制的魚符往自己手裡塞。
“你沒有錢吧?我出門時候家裡給我帶了一些,我都給你,你等我一下,我怕丢,出來前縫衣服裡了……”
青杳站起身找剪子,一邊找一邊絮叨:“不過,你回去就當不了縣主了,但肯定能想方設法和家裡聯系上的吧?大長公主娘娘和驸馬大人肯定不會不管你,到時候把你往家裡一藏,深居簡出一些,總比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消磨掉餘生要好,是不是?”
說着她已經開始拿剪刀豁衣服的領子:“太倉促了,你要是多給我點時間,我能給你設計個更好更周密的方案,我還能給你弄兩條假路線迷惑去追你的人,明天天亮的時候你就自由了……”
真如海摁住了青杳的手:“别忙活了,我跟你說着玩兒呢”
青杳擡起眼睛,閃過一絲迷惘和惶惑。
青杳知道這種大事,越像說着玩,就越是真。知道得多不如知道得少,知道不如不知道,左右她不是看着公主的人,真要有什麼事,自己頂好就是個一問三不知。
可是,真如海好像真的就是開了個玩笑,又随便把話題給岔開了,午後易倦怠,青杳喝了一碗熱奶茶,昏昏沉沉的竟睡過去了,一覺醒來,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