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生變了。
這也是楊骎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
原本應該按時抵達的高昌濟沒有出現,這已經是第一處反常。
更不必提眼前這突如其來的四五十号刺客,看不出來路,隻是一擁而上。
而楊骎的夥伴隻有此刻和他背靠背的巴沙爾。
這原本是一個隐秘的計劃,不需要太多人知曉,更不需要太多人參與,而此刻這就成了劣勢。
楊骎來探視巴沙爾,原本是聯合董骙做一出假刺殺真營救,可眼下全亂套了,假刺殺成了真刺殺,被刺殺的對象是他自己。
正是因為這個計劃沒有太多人知曉和參與,現在各人俱都在各人的任務上,誰也無暇顧及彼此。
保護使團的人一時間也不能出現,因為一切的一切,在楊骎的計算中,都應該是分毫不差的。
他應該在剛過未時的時候悠哉悠哉地踱到軟禁巴沙爾的帳子裡,對着他‘話療’一會兒,試圖說服這個犟種,就像這幾日他反複做過很多次的那樣,然後在這個時候骙郎會扮作殺手沖進來,巴沙爾會趁亂劫持楊骎為人質,并且提出要求要跟“隆真公主那個臭娘們”對峙,這時護送使團的神策軍會出現來營救楊骎,楊骎會下命令“留刺客的活口”,骙郎的功夫應該能夠全身而退,而巴沙爾會趁亂裹挾着楊骎去隆真公主的帳子,會‘恰巧’看到準備對公主施暴的大王子摩思力,巴沙爾會趁怒殺掉摩思力,這是計劃最重要的部分,摩思力必須死,而巴沙爾必須親手殺,也許隆真公主也會搭把手,一旦摩思力死亡,一切的解釋權也就歸于巴沙爾所有,後面的叙事也就順理成章了——‘巴沙爾調戲隆真公主’或者‘巴沙爾與隆真公主私通’都是摩思力那邊放出構陷巴沙爾、破壞和親的假消息,而這些假消息的制造和散布者正是大唐的叛臣魏強,這樣一來,伽畢可汗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大唐會出面順勢推巴沙爾繼承汗位,并且促成巴沙爾和隆真公主完婚,赢家通吃,就像玄武門事變之後那樣。另外一方面,突厥需要把魏強移交大唐處置,這樣楊骎就能夠掌握這個他追捕多時、掌握着父親當年案子關鍵證據的叛臣了。
這本是個一箭雙雕、兩全其美的計策,然而——
楊骎看着那些手握彎刀,用紅色的頭巾遮擋了頭臉的刺客們,心下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然而計劃生變,全亂套了。
這些刺客不是普通的刺客,他們是橫行西域數十載的一個名為“土渾殁”的殺手組織,豢養着從西域各個國家搜羅來的殺手、刺客、賞金獵人,隻要給夠錢,什麼活都有人接,他們統一的标識就是紅色的頭巾和西域精鋼打制的彎刀。
“‘土渾殁’可不便宜啊,到底誰這麼舍得下血本來刺殺我?”
楊骎一心二用,腦子裡一邊在盤計劃究竟哪一步出了問題,究竟還有沒有扳回正道的可能性,另一邊他赤手空拳地一掌劈出,将迎面一個刺客的臂骨折斷,發出“咔”的一響。
不赤手空拳不行,實在是因為楊骎出門的時候什麼武器都沒帶。
順勢奪過這斷臂刺客手中的彎刀,楊骎回旋身子揮刃,刀真是好刀,從人的左肩上旋進去,能從右肋巴旋出來。
楊骎就這麼手刃了第一波沖上來的刺客,但是還有第二撥、第三撥,“土渾殁”的打法是五人一組,車輪戰,自己畢竟也隻是血肉之軀,哪怕隻是砍瓜切菜也有力盡筋疲的時候,更何況……更何況他也不是十八九的大小夥子了。
人一過三十,外邊再怎麼不倒架勢,終究不似巅峰時的體力,所以人到了一定的歲數,就得拼腦子,拼拳頭腿腳,要麼活不長,要麼沒出息。
惦記着巴沙爾好幾天沒吃飯,楊骎冷不丁飛出一刀紮穿了一個殺手的胸腹,然後忙裡偷閑地問了自己身後的少年一句:“巴沙爾,還行嗎?”
“放心吧,舅舅,”巴沙爾用手背蹭了一下濺到臉上的血,“你讓那個丫頭送來的藥丸還挺頂用!”
那個丫頭,楊骎不禁在心底啞然失笑了,巴沙爾居然管顧青杳叫那個丫頭。
“小兔崽子,‘那個丫頭’是你能叫的嗎!”
“那你就争點氣,早點讓我改口叫‘舅媽’吧!”
逗悶子能緩解焦慮和緊張,但敵人的環伺仍不可小觑。楊骎心想,膝蓋受傷以後,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用過腿上的功夫了,不知道還能不能行。
楊骎從小就很得意自己一雙根骨筆直堅硬,肌肉紋理均勻的腿,能夠穩而精準地踢碎攻擊對象,但那是從前、從前的事了啊。
從前和現在,恍若隔世。
然而生死關頭,顧不得許多了,楊骎右腿飛起,迎面踹向一個沖過來的刺客胸腹,使了十成十的力道,大約踹碎了他的五髒六腑,然後他踩着屍體的落勢騰空而起,左腿橫掃身後包抄上來的一個刺客,分明的一聲“咔”,是對方脖子被踢斷的聲音。
我還可以,我還不老,我還很行。
楊骎突然小男孩似的,興奮起來了。
勞苦筋骨的時候,突然有個念頭在楊骎的腦子裡一閃而過。
就那麼一刹那,他知道了為什麼骙郎沒有出現,又是誰斥重金雇傭了這些“土渾殁”。
長安的初冬是幹燥而寒冷的。
今天是個陰天,庭院裡的樹葉經昨夜一宿罡風吹得光秃秃的,啞仆老桑小步急趨地從□□一路跑過來,将一領裘皮大氅披在正在垂釣的主人後背上。
老桑張着嘴,原本想“哇”一聲,或者“啊”一聲,但他怕吓跑主人快上鈎的魚,于是輕拍了主人的肩膀,打手勢說“天冷,不要在外面長久地待着,回屋裡暖和。”
徐相微微地偏着頭,看着這個陪伴了自己将近五十年的啞仆,非常和緩地笑了。
他對着老桑打了幾個手勢,表示自己喜歡在這裡安靜地坐着。
啞仆老桑熟知主人的性情,隻好幫徐相攏好大氅,然後微微躬着身子垂手侍立在側。
“今天是初幾了?”
老桑既聾又啞,徐相問得輕聲,他沒有看到主人的口型和手勢,于是他站着沒有動,庭院裡十分安靜。
不過徐相似乎也并沒有在等待老桑的答案,他自言自語地輕聲說:“今兒是初四,那就該是動手的日子了。”
說完他又歎了一聲:“土渾殁是真他媽X的貴啊!”
興許是他這一句帶了情緒的話驚動了塘底的魚,水面上忽然想起“啵”的一聲,啞仆老桑看到水面上有動靜,也湊近了。
魚果然上鈎了。
老桑高興得“哇哇”叫,就要從主人手裡接過魚竿,好把魚從魚鈎上摘下來。
徐相仍是笑微微地,對着老桑擺了擺手,然後自己魚取下來,又丢進塘裡去了。
老桑失落地“啊”了一聲。
徐相倒像是哄老桑似的:“釣魚就是個樂子,這個魚不好吃,咱不吃,吩咐廚房中午做羊肉暖鍋,放當歸,入冬了,咱們這個歲數的人就該瞅着時令進補。”
老桑眼睛亮了一下,“啊”了一聲,很快樂地往廚房的方向去了。
高處不勝寒。徐相坐到如今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上,心裡話就沒什麼對象可以傾訴了。
但他對自己這個小小的計劃還是頗為得意的。
土渾殁雖然的确是貴,但要殺的人是魏強,徐相不得不下點血本,畢竟一分價錢一分貨,貴想必是有貴的道理。
魏強,這個出身低微窮酸的豎子,若不是自己給了他機會,他現在大約還在吏房抄抄寫寫呢!
就是這樣的人,在官場浸淫了十數年後,肚子裡居然揣了一包了不得的秘密,随便拿出一條來都是價值連城,而願意買這些秘密的人又大有人在。
更可恨的是,魏強手裡還握着徐相的把柄。
了不得的把柄。
一旦見了天日要抄家砍頭、五馬分屍的把柄。
這他媽的!
就是這麼個人,居然敢背叛自己,徐相夜裡想起來的時候,哪怕年近古稀的人了,都忍不住隔着千山萬水把魏強這個狗東西砸碎了挫骨揚灰。
魏強肯定是不得不殺的,楊骎麼就是可殺可不殺的。
但徐相還是多花了一份錢,多雇傭了一隊土渾殁,同時針對魏強和楊骎兩個人發動了刺殺。
楊骎這個小癟犢子,徐相心裡其實是有點愛惜他的才的,隻可惜他跟自己走的不是一條道。
徐相對于不聽話的年輕人,就不那麼寬容了。
徐相知道楊骎一直在暗中搜集不利于自己的證據,這背後必有陛下的支持,這回安排他帶領使團送嫁和親,他肯定會想辦法從魏強那裡往外摳料,徐相是萬萬不能容忍這倆人湊一塊堆去的。
死兩個,那是賺了;死一個,也不賠。反正雇土渾殁的錢不用徐相自己掏腰包。
更重要的是,這次刺殺是發生在突厥地界上的,伽畢可汗難辭其咎,如果因此讓大唐和突厥的關系又生出什麼新的變數來,徐相就又有做文章的空間了。
這就是弦外之音了,可惜無人分享,寂寞啊!
青杳久候摩思力不至,也沒有傻等,她扭頭迎着西北風先回了隆真公主的帳子,想跟真如海說一聲。
沒想到簾子一掀,就看見摩思力狗熊一樣的身軀大喇喇地坐在帳中,而且對着隆真公主拉拉扯扯的色鬼樣子,看了叫人生厭。
真如海看到顧青杳回來了,忙把袖子從摩思力的手掌中抽出來,怒氣沖沖地沖到她面前,揚手就抽了青杳一個大嘴巴。
“不中用的小浪蹄子,讓你迎接王子迎到哪裡去了!王子在這兒坐了都有一炷香的時間了,還不快去燒水沏茶!”
真如海雖然語氣嚴厲,但這一巴掌幾乎沒使勁,簡直就像撫摸了一下青杳的臉頰一樣,青杳甚至擔心這戲太假會引起摩思力的懷疑,立刻嗫嚅着向公主認錯。
水和茶都是現成的,顧青杳的手微微有些抖,但是她強迫自己一定要鎮定下來。真如海說摩思力來早了,青杳在心中恨恨地腹诽,這個狗熊可真是色急,計劃幾乎被他打亂了。
青杳一邊等水燒開一邊在腦海裡複習自己的行動步驟,然而摩思力似乎是已經連水燒開這點時間都等不得了。
顧青杳背對着二人燒水沏茶,但是已經聽到摩思力對着隆真公主嗚哩嗚噜地說起了騷話,而真如海很明顯是在一邊敷衍客套,一邊閃躲摩思力的毛手毛腳,青杳幾乎聽出了她聲音裡隐含的憤怒。
青杳的心裡就很着急,着急為什麼這水還不開,這水怎麼這麼久了還沒燒開!
青杳已經等不得了,她等不得是因為摩思力等不得了!
當青杳端着茶具轉過身子的時候,摩思力已經開始對真如海用強。
真如海和青杳身量相仿,雖然略略豐滿一些,但是在狗熊一樣的摩思力面前是幾乎沒有還手之力的。
按照顧青杳的的性格,她向來是謀定而思動,因為她腦瓜轉得快,可能旁人眨巴眨巴眼的功夫,她心裡已經把一件事捋來蕩去走過了三回,可一旦虎勁兒上來,她也是能夠手快于腦的。
來不及思考,青杳已經一擡手,将一壺開水連壺帶水地往摩思力身上掼去。
可惜她沒練過,準頭不好,一壺開水灑在摩思力身上的不足一成,其餘則嘩啦一聲都落到帳中的地毯上,揚起淺淺一片水汽。
此時,青杳的腦子才跟上動作,她開始後怕,後怕自己剛才的魯莽舉動萬一把開水揚到隆真公主身上怎麼辦?
自從失憶了一回後,顧青杳總覺得自己這個腦子轉得不如從前那麼流暢那麼快,時不時就要卡一卡,她才二十出頭,想來應該不是衰老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