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遙覺得自己體内大約是有一種直覺,可以洞悉危險的逼近。
譬如此刻。
魏先生的房間其實并不冷,但她卻抑制不住地發抖,并且無論她怎麼努力地控制,都有愈演愈烈之勢。
座爐上燒着水,魏先生熱情地邀請阿遙留下來喝一盞熱茶。
阿遙望着爐上的火苗咝咝地舔着銅壺的壺底,小腹開始隐隐作痛。
魏先生在阿遙身側坐下來,态度很和煦,他微笑地拉過阿遙的一隻手,像擺弄玩具似的輕輕撚她的手心。
“阿遙,我問你幾句話,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好麼?”
阿遙覺察到來者不善的意味,但抱了靜觀其變的心思,順從地點了點頭:“好。”
魏先生緩緩地湊近了,讓阿遙感受到了一種逼近的壓迫感,她本能地就想往後縮,但是手被魏先生緊緊地攥住了。
阿遙看着魏先生的臉上是莫測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看上去有一絲猙獰。
魏先生湊近了阿遙的耳邊,緩緩地問道:“是誰派你來的?鴻胪寺還是中書省,嗯?”
想殺魏先生的大有人在,首當其沖的是徐相和楊骎二位。
中書省拜徐相為宰執,鴻胪寺繼自己之後就是楊骎掌舵,魏先生知道自己手裡的東西對這二位來說最有用處了。
阿遙這張讓人同時生出保護欲望和淩虐沖動的面孔讓魏先生在這遼東漁港休養得即将生鏽的神經再度亢奮了起來。
魏先生的手突然像毒蛇發動攻勢一樣,張開虎口,迅速從阿遙的手心徑直卡住了她的脖頸,厲聲命令道:“說!”
阿遙沒有經受過任何攻擊和防禦的訓練,此刻毫無還手之力地被魏先生摁倒在地,像離水的魚一樣,瞪着眼張着口,本能但徒勞地做着求生之舉。
阿遙的無力和弱勢沖淡了幾分魏先生對她的疑慮,至少她不是個來暗殺自己的細作,魏先生如是想,否則,豈不是白白來送死?
但魏先生并未因此而放過阿遙,而是在手上又一分一分地加重了些力道。
阿遙知道此番行動有危險,但直到死亡的陰影在此刻迫近她之前,她都認為魏先生的危險程度有限,尤其是跟有着熊一樣身軀的摩思力相比,阿遙不曾把魏先生當做勁敵。
這是她犯的第一個錯誤。
阿遙的面孔已經泛出了青紫,按照人的本能,阿遙此刻應該撒出一把藥粉先阻止魏先生對自己施暴,然後再想辦法逃離,然而她被扼住了咽喉,四肢是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
男女體力的懸殊直觀地體現出來,在殺了摩思力之後,阿遙一直覺得自己也殺掉了羅劍留在自己腦海裡和身體裡的暴力陰影,直到此刻,她才悲哀地意識到那不過是一場僥幸和錯覺。
按照魏先生的經驗,人在瀕死的時候所有的謊話都會忘個精光,最能逼問出實情來。
除非這人有特别堅定的意志,以及受過非人所能經受的殘酷嚴苛的訓練。
阿遙心下忐忑起來,她發覺自己對目前的态勢失去了掌握,她最怕的就是事情的走向失去自己的控制。
“不說嗎?”魏先生掐着阿遙的脖子把她翻了個面,然後整個人騎在了她的後背上,壓得她動彈不得,“那我來替你說吧。”
魏先生用閑着的那隻手捏着阿遙的右手腕狠狠地摁在地上,然後拖到阿遙的眼前。
阿遙的頭被魏先生摁住向右側卧了,眼睜睜地看着魏先生的右手覆蓋在了自己的上面。
“看看這是什麼?”魏先生壓着阿遙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然後又撚了一下她的指尖,“阿遙,我不是看錯了吧,你這中指上的……是筆繭嗎?你第一次來給我梳頭的時候我就發現了。”
魏先生把他的手指和阿遙的并列了:“錯不了,你看,就是筆繭,你的和我的是一樣的。我寫了三十多年字,所以你看,我的繭比你的厚。”
魏先生故作疑惑地問:“阿遙,你一個下女,平時洗衣裳做飯的,到底幹什麼活能磨出筆繭來?”
“遼東漁港的一個下女,居然還是個讀書種子,嗯?你可不要告訴我你是翰林院學士的家眷啊!”
阿遙被掐着脖子,說不出話來,涕淚一起流出來,模糊了她的視線。
魏先生不依不饒地扯開阿遙的領子,把她脖子上一根細細紅色絲縧系着的那枚裝着平安符的香囊扯下來。
“還有這個,”魏先生從香囊裡取出黃色的符紙在阿遙眼前晃了晃,“阿遙,這是長安歸元寺的符紙啊!”
魏先生歎了一聲:“從長安一路遠道而來,辛苦了。”
阿遙是一絲反抗的力氣也沒有了,魏先生俯下身子,幾乎是帶着憐憫的語氣問道:“你不是賣故事嗎?說出來聽聽,看看我買不買的起?”
魏先生驟然收去手上的力氣,阿遙在瀕死的時刻又還了陽,她大口大口喘息着,涕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幹嘔伴随着咳嗽讓她伏在地上一時緩不過來。
我暴露了?
我暴露了嗎?
阿遙拿不準主意。
她的思緒和心跳一樣在過速地跳動着,雖然沒有什麼把握,但是覺得魏先生在虛張聲勢,試探她的虛實。
阿遙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她講自己本是長安人士,十二歲的時候從長安城上千名少女中脫穎而出考中了女學;
她講自己十四歲時因為父母和離無家可歸被迫下嫁給一個軍戶人家;
她講自己成婚八年,實則守寡七年零十一個月,趕上前歲朝廷放寡婦歸甯的新政,被上一個夫家半賣半送給一個校尉當妾傳宗接代,為的是給小叔子攢一筆娶媳婦的錢;
她講自己嫁給校尉後受正房苛待,趁校尉離家,正房轉手就把她賣給了人牙子;
她講自己被輾轉賣到了這漁港客寓,糊裡糊塗做了下女;
她講自己不想陪人睡覺,也講自己又想賺錢歸鄉;
她講今年是她的本命年,平安符是她改嫁了的娘開春去歸元寺求了送給自己的;
她講自己當掉了平安符裡裹着的小金佛,想在牌局上赢幾把為自己贖身,開春了就還鄉;
她講阿香找到她組這個活色生香的牌局,說好了赢了錢平分;
她講她沒想到阿香隻是想當着高昌濟的面羞辱她,于是氣不過,也想讓阿香出醜一番。
魏先生聽完阿遙的故事,在信與不信之間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