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先生笑笑,沒說什麼,接過平安符後照着阿遙的樣子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塞進衣服裡,貼身地收藏了。
今年的春節回暖得早,根據老闆娘豐富的經驗,大概到了初五初六的時候,近海的冰就能化開,到時往來新羅和高句麗的船隻就能通航了。
魏先生和高昌濟也就做起了動身的準備,當然主要是高昌濟在做,魏先生給他列好需要的東西,高昌濟負責采買和收拾。
正月裡不動針線,阿遙現在被贖了身,也不必在客寓裡做下女的雜活,于是隻能倚在魏先生房中的窗下,白天黑夜地發呆。
阿遙發現魏先生給她下的毒藥發作起來沒有什麼規律,一開始主要是口鼻流血,雖然看上去觸目驚心,但并沒有什麼特别的痛楚和不适,往往服下一粒紅色的藥丸後很快就能止住。但是大年初二和大年初五那兩天,她分别發作了兩次特别嚴重的。
一次是渾身發冷,寒氣從骨頭縫裡滲出來,同時渾身上下像是有千百萬隻小蟲子在對她進行齧咬,癢得鑽心難忍,她動手去抓,所觸碰的地方就又變成了疼痛,可明明皮膚上沒有任何異常。
另外一次是在深夜,起初是劇烈的頭疼把阿遙從睡夢中活活給掙醒了,然後她開始發熱,五髒六腑中像是被三昧真火燒成了炭,一開口就要冒黑煙似的,當她懷疑自己渾身上下都被燒出了燎泡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時,又被證明是一場錯覺,除了她自己用指甲摳出來的幾條血痕以外,身上沒有任何異常。
那紅色的小藥丸吃下去,起效的時間也越來越慢。
在阿遙毒性不發作的時候,魏先生喜歡枕着她的腿,或者說說閑話,或者打個盹兒,一派居家的閑适。
“我還剩下幾天活頭?”
魏先生仰面看她:“怎麼突然問這個?”
阿遙不說話了。
魏先生閉目養神:“阿遙,我說了,隻要你按時吃藥,就能一直活下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你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阿遙就沒再問過這個問題。
魏先生似乎是對阿遙的過去很感興趣,拉着她一聊起來就問個沒完。
到了眼下這種景況,阿遙也不再去細想魏先生是不是在套自己的話,反正阿遙的過去就是她自己的過去,在這人之将死而又百無聊賴的日子裡,阿遙系統地回顧了一遍自己的人生。
她的那些苦,一回憶起來簡直滔滔地說不完,魏先生堪稱是個絕佳的聽衆,不僅聽得認真,在生發出共情之處,還要分享一兩段關于他自己的。
聽說阿遙在第一個婆家要靠養蠶織布來貼補家用,魏先生非常感同身受地拍了拍阿遙的手背:“唉,我小的時候也是要外出做活養家的啊。”
阿遙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閑扯:“我知道,跳大神嘛。”
魏先生“嘿”地一笑:“跳大神是後面的事了,我小的時候要去山裡采參呢。”
魏先生說高麗的紅參經常長在懸崖峭壁之間,有的地方極險,大人沒有着力點夠不着,隻能容小孩子的身軀去夠,這時候采參的大人就在腰上綁一條繩索,繩索的另外一頭綁在小孩子身上,然後放小孩子到峭壁上去采參。
“哎呀,那可是險得很啊,下面就是萬丈深淵,我現在想起來真覺得有點害怕了,那個時候倒不覺得怕,隻覺得好玩,而且是跟雪姬一起,我就比較開心,再苦也不覺得苦。”
阿遙想象了一下一個小孩子攀附在岩壁上采參的畫面,覺得确實夠驚險。
“哎,我還以為您先生是地主家的少爺嘛,怎麼還要去做這麼苦、這麼險的事情?”
魏先生一拍阿遙的手背:“我是不是地主家的少爺先不說,反正你啊,絕對不是有錢人家的小姐!”
“為什麼?”
“有錢人家的小姐就沒你這麼閑不住的!”
阿遙一攤手:“這不是明擺着的嘛,哪個有錢人家的小姐會長這麼厚的凍瘡呢?”
魏先生抓過阿遙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親了一下,然後用她的手心貼了自己的臉:“不怕的,你先用着鲸油香膏,待天暖和了,再換上一種添了紅參的香膏,保證你不出一個月,手就變得又白又嫩的,别說是這小小的凍瘡,你身上的那些舊鞭痕塗上個一年半載的,也就全消下去了!”
阿遙沒吭聲,魏先生以為她是不相信,于是拉過她的手,一邊幫她塗鲸油香膏,一邊說:“真的,小時候我和雪姬去采參,耳朵和臉上都生出凍瘡來,唯獨一雙手好好的,雪姬說這都是紅參的功效,高麗王庭的那些貴人們都用紅參來泡澡養膚呢,也往大唐進貢,你在長安沒有聽說過?”
“我是長安的窮人嘛。”
“窮人怎麼了,我還不如你呢,我是新羅婢的兒子,跟昆侖奴差不多!”
阿遙此前隻知道魏先生有新羅的血統,卻第一次聽他提到自己的身世。
“我娘跟你一樣,從新羅做渡船到漁港來做下女的,我爹也算不上是個地主,做生意有點小錢吧,見我娘懷上了我,就把她買下來做小妾了,但也隻是賤妾,新羅婢嘛,我是記在我爹正妻名下的,雖然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全家上下都不拿我當個人看。”
這是魏先生第一次在阿遙面前袒露真實的情緒,讓阿遙産生了一絲異樣。
這個人也是真實的、也是存在着的。
魏先生打開了回憶的閘口,都不需要阿遙探問,自己就絮絮地說起來了。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雪姬是我娘還是我姐姐,”魏先生懊惱地看着阿遙,“我印象中的雪姬大概跟你差不多大,總是很溫柔地說話,待我很好,我一直管她叫‘歐尼’”。
“但是後來想想,也許是因為我爹的大老婆不讓我認她做娘吧,也許是因為她還太年輕,所以我才叫她‘姐姐’。”
“後來她就被我爹賣掉了,長安來采選新羅婢,雪姬年輕,長得好看,會跳新羅舞,還會說漢話,據說賣了個很好的價錢。”
“她走的前一夜摟着我哭了一整晚,她也不知道自己将來會怎樣,隻知道是去長安,那個時候我才六七歲,就跟她說等我長大了,就去長安找她。”
聽到這裡,阿遙也頗為動容,忍不住問:“後來呢?”
魏先生吸了一下鼻子:“後來我因為會讀書,居然一路考試真的考到了長安去,在長安的那些年,我到處打聽雪姬的下落,可是沒有音信啊。”
“三十多年了,雪姬要是還活着的話,也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了。”
“可憐金玉質啊,”魏先生一聲喟歎,“所以,阿遙,跟雪姬比起來,你可不算命苦啦!”
關于雪姬的一番回憶似乎消耗了魏先生很多心神,他在一縷憂傷中睡着了。
阿遙在聽了雪姬的事後也心有所感。
幾天後,魏先生在用早飯之時,高昌濟帶着一身凜冽的寒氣進來,說自己買到了前往新羅的第一班船票,次日就可以出發。
魏先生點頭,示意高昌濟坐下來和自己一起吃飯。
高昌濟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阿遙呢?”
這時客寓的老闆娘過來給魏先生送熱水,剛剛開春,下女們還沒有從家鄉過來,客寓的人手不夠用,老闆娘也不得不事必躬親了。
老闆娘也問:“怎麼沒見到阿遙?”
魏先生喝完了自己的一碗粟米粥,淡淡地表示阿遙既然已經贖身,就已經是個自由人了,她可以自由地來,自然也可以自由地走。
“阿遙不是一直說想要回長安嘛,”魏先生面不改色地說,“人與人之間,聚散皆有定數。”
說完,魏先生看也沒看高昌濟,隻是淡淡地吩咐二人明日便動身啟程,前往新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