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杳憑着一股心氣,一口執念,還真的在天明時分遊到了那艘船附近,并且很幸運地被搭救了。
好心的船家在不久前看到了沉船的遺骸,又打撈上來她這樣一位大難不死的幸存者,對顧青杳十分優待,見她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來,就先用一條羊毛毯子把她裹了,然後送到一間空着的艙室中給她休息。
顧青杳抖抖索索地在溫暖的艙室裡坐下了,頭發和身上結着的冰绺慢慢地融化,涓涓細流地在她身下積成了小水潭,漸漸緩過勁兒來,顧青杳想把身上的濕衣服脫下來,一低頭,發現船家裹在自己身上的這塊灰色的羊毛毯子很眼熟,上面還有一大塊已經發黑的血迹。
然後她心有所感地擡起頭,望向了艙室的角落,那個特别定制的、有兩把鎖的大箱子正放在那裡。
那個魏先生把她塞進去、後來她又把魏先生塞進去的箱子,此刻就在這件艙室的角落裡。
這個發現讓顧青杳不由自主地往後挪了挪身體。
難道她費盡心力、兜兜轉轉又回到這艘開往高句麗的船上了?!
她不信邪,更不信這股寸勁兒,她就不信了,自己能倒黴到這種地步!
她咬了咬嘴唇,下定了決心,一鼓作氣地站起來走到那箱子的跟前,側面的箱鎖被撬開了。
本着長痛不如短痛的想法,顧青杳伸出手一把掀開了箱蓋!
魏先生那張死不瞑目的面孔就這麼命中注定似的再一次和她對視了,屍體的面孔已經出現了死灰的顔色,皮肉也緊繃在骨頭上,嘴裡正在緩緩地蠕動出蛆蟲來。
顧青杳吓得大聲嘶叫起來——
這一聲嘶叫聲音喑啞,但足以吵醒趴在小茶幾上打盹兒的少年闵海石,他看見那個馬公子的妹妹突然坐起來,像做了噩夢似的尖叫。
經曆了一夜的折騰,少年本是疲倦至極,剛閉上眼睛就堕入了沉睡,但是被這妹妹一嗓子給徹底嚎清醒了。
闵海石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就往艙室的門口跑,一邊跑一邊喊:“妹妹醒了!公子,妹妹醒了!”
被一嗓子嚎清醒的也包括顧青杳本人,她此刻也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做了個噩夢。
艙室裡是溫暖而又幹淨的,她換了衣服,躺在床鋪上,除了尚留有一些潮氣的頭發提醒她經曆了一場沉船海難的動蕩。
艙室的門再次推開了,少年闵海石去而複返,當顧青杳看到跟在闵海石身後楊骎的臉時,她又不堪驚吓地尖叫一聲,這一聲可比剛才那一聲要凄厲得多。
顧青杳覺得自己這是掉進噩夢窩子裡了!
而楊骎一語不發,臉色陰恻恻地挪動腳步向着她走過來,顧青杳想躲,但是身體不聽腦子使喚,她剛爬出被窩,就被那白皙面孔的單眼皮少年給摁住了。
“妹妹不怕!沒事了!咱們都得救了!”少年闵海石以為顧青杳還陷在對沉船的恐懼中,于是盡己所能地安撫,“我爹出航的時候都會帶備用的小船,我們先找到了公子,後來又找到了你,妹妹,你遊水的時候抽筋了,要不是你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袍子,根本找不到,你就要跟那些人一樣凍死在海裡啦!”
這時楊骎的身軀已經欺近,沒等開口說話,先是用袖子捂住口鼻狂猛地咳嗽了一陣,咳得幾乎要把肺管子震破。
少年闵海石去撫他的後背幫他順氣:“公子,爹說你這是肺裡嗆了海水,得需要靜養着……”
楊骎擡手示意了一下自己無事,少年闵海石就很乖覺地出去了,留兩個人獨處。
顧青杳的臉色紅馥馥的,看在楊骎眼裡非常刺目,他伸手在她額頭探了一把,還發着高熱,這紅馥馥的臉色是燒出來的,病态的嫣紅。
“顧青杳,我找你冤魂索命來了,你怕不怕!”
顧青杳身上發着高燒,身上一陣一陣地發冷,不由自主地顫抖,在楊骎看來是一種做了虧心事害怕鬼敲門的膽怯,殊不知她此刻甚至尚分不清眼前的楊骎和剛才噩夢裡死不瞑目的魏先生是不是份屬同類,她是真的迷糊了,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你有膽子殺人,你就别怕厲鬼來索命啊!你叫什麼!我問你叫什麼!”
顧青杳手裡緊攥着棉被,看着眼前人,身上一陣一陣地發抖。
楊骎一把扯開了蓋在顧青杳身上的棉被,揪住她的領子:“我讓你說話!”
一激動,楊骎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這一回咳得久,待他漸漸止住的時候,發現顧青杳正在環視這件艙室,并沒有把自己的索命太當回事。
“挺眼熟的吧?”楊骎壓低聲音問,“認出這是哪兒了嗎?”
顧青杳認出來了,她剛才那一嗓子就是為着認出來了這是哪裡。
她的聲音不自覺地也帶上了顫抖:“我在這間屋子裡殺了魏強。”
顧青杳心有餘悸地打量四周,發現裝魏強的那個箱子并不在此處,可此間又确實是她殺人之所。
楊骎知道她在找什麼,拿出手絹捂住口鼻又咳嗽幾聲:“連箱子帶人都被我推進海裡去了。”
顧青杳這才用目光正式迎接了楊骎,她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
“我撬開鎖打開箱蓋看了,”楊骎看向這艙室裡原來擺箱子的角落,“魏強還在裡面,跟你說的情況符合,這幾天也并沒被發現,船長一直以為這間艙室的乘客并未上船,我就趁人不注意處理掉了。”
楊骎這些話,在顧青杳聽來一半是清楚,一半是模糊,她既像是問楊骎,也像是自言自語:“我也死了?”
顧青杳的臉上浮現出懵懂的表情,若放在從前,楊骎是很喜歡的,他喜歡她聰明和靈透地間或偶爾流露出的懵然,這讓她憑空多出了點孩子氣,一個總是清醒理智的人是不可愛的,一個徹頭徹尾的糊塗蛋更是招人讨厭,聰明人偶爾的糊塗才讓人覺得寶貴和罕有。
他現在不這麼想了。
楊骎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從顧青杳這個人身上、這張臉上看出憎惡來。
他揪住顧青杳的領子,把這張曾讓他着迷此刻卻無比憎惡的面孔拉得近了幾分。
“死?”楊骎咬牙切齒地說,“隻有你殺人,哪有人殺你的?我看你是殺人殺上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