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遙毫無預兆的睡去,又毫無預兆地醒來,中間一個夢也沒有做。
她醒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林子的鳥兒喳喳地叫成一片,充滿生命力,叫人聽了心生歡喜。
阿遙判斷已經過了辰時,大氅下,她和楊骎還是保持了一個“比”字型的姿勢,他的一條手臂越過她的腰垂下來。因為不再是昨夜那樣極端的情境,讓她突然對這樣親密的姿勢産生了不安和回避的姿态。
她撥開那條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從大氅裡鑽出來,趁着身上還有熱氣的時候把衣服一層一層地從裡到外披挂好,嚴嚴密密地把自己包裹成一個針紮不進、水潑不進的人,似乎還是不能夠抵消昨夜兩人像同胎孿生那樣環抱着的奇怪感覺。
楊骎還沒有醒,一陣寒風吹過來。阿遙立刻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可是她的大氅昨夜墊在了二人身下,非得他起來她才能披上禦寒,這讓她覺得這個人怎麼這麼沒有眼力見兒。
于是阿遙伸手推了楊骎一把:“喂,醒醒!”
楊骎無動于衷,無形中助長了阿遙起床氣的火焰。
她加上了點力氣又推了他一把,語氣也更不悅了:“醒醒!起來!”
楊骎還是無動于衷。
于是阿遙正式開始生氣。
她照着楊骎的屁股踢了一腳:“别給我裝死啊,起來!”
可楊骎連哼都沒哼一聲,這讓阿遙覺出了蹊跷,并且迅速認定楊骎是在捉弄她,于是她那靈魂中最近因身體不适和體力不支被壓抑住的、不受她控制的魔鬼的影子,此刻又探頭探腦地鑽了出來,想要找個對象痛痛快快地作踐一番。
她擡起腳踩在了楊骎的臉上,大喝一聲:“起來!”
然而仍舊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幾乎就是在那一瞬間,阿遙覺出了不好和不祥的意味來,她跪下來,輕快而急促地拍打他的臉,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的體溫似乎是比自己要低。
準确地說,是涼。
阿遙生出怕來。
她把手伸進大氅去探他的胸口,尚有一絲熱氣兒。但這一絲半點的熱氣不足以讓她的懼意消弭。
片刻的失神過後,阿遙開始一邊用雪搓楊骎的胳膊手臂一邊自言自語,可是聽上去全都像是慌了神後的胡言亂語。
“不要死……不能死……求求你别死……”
她帶上了哭腔,但是卻幹巴巴地掉不出一滴眼淚來。
手上的動作不停,她抓起一捧雪摩挲在他的胸口:“這裡不行,換個地方,我什麼都答應你……”
阿遙搖晃着楊骎,她想如果楊骎是裝的,那麼此刻就該是最好的台階,最好的機會,可他卻仿佛拿定了主意要吓死她一樣,就是不睜開眼睛,死活不醒。
她此刻也已經凍透徹骨,抖如篩糠,生平極為罕見地生出“怎麼辦”的無助念頭,哪怕在大理寺遭拷問的時候、在劉子淨的地牢被虐待的時候、在和魏先生周旋的時候,她都從未生出如此刻的絕望之感。
她現在隻想問怎麼辦,可是卻沒有人來回答她的怎麼辦。
阿遙試着再摩擦火石,可是她手抖得連火石都捏不住,更何況這火石也早就打不出火星來。
她不知何時凝結出一滴眼淚來,就挂在睫毛上,幾乎是瞬間就凍成了冰。
來遼東後,她一直是向自己祈禱,為自己祈禱,而一直都是無往而不利的。此刻她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楊骎要是死了,憑她一個人在這冰天雪地裡活不過半個時辰去,于是她向諸天神佛祈禱,非常虔誠地祈求楊骎不要死、不要死在這裡,祈求他們二人一定要從這白茫茫的、令人絕望的林子裡走出去。
為此,她發下了宏願。
顧不得以後了,要顧隻能顧眼前。
誰若是不肯原諒她,諸天神佛都不會坐視不理的。
到了素日吃藥的時間,阿遙摸出那個裝紅參丸的鋁盒,這就是她最後的辦法。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唯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她數出幾粒紅參丸來,捏開楊骎的下巴塞進他的嘴裡,然後用口含着冰雪化成雪水嘴對嘴地喂他,直到他把那幾粒紅丸咽下去。她繼續用雪搓他的身體和胸口,但帶上了憤怒和恨意。
“不許死!”她對他命令道,她甚至對他發出了威脅:“你敢死!”
大約是諸天神佛真的憐憫她的誠心與無助,抑或是那個宏願觸動了某種冥冥之中的聯結,這一次,楊骎是真的醒過來了。
他對剛才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露出了無辜的表情。
盡管對于一個剛剛死裡逃生的人而言是不宜苛責的,但阿遙那個脾氣,在楊骎面前向來是我行我素的,加之挨了冷受了凍,又承擔了驚吓,還發了違背己心的大願,她就沒法約束自己的情緒了。
楊骎一邊設法躲避着她的拳打腳踢,一邊要瞅準機會把衣服穿上,順便從她的氣話裡拼湊出了自己惹她氣成這樣的原因。
“不經我允許你不許死!”
楊骎愕然了一瞬,覺得自己也挺無辜挺不容易的,于是就回了一句嘴:“你管天管地還管起我的死活來了?”
而在經曆了這一遭體力和心力的雙重剝蝕後,阿遙也透支了不少精氣神,真的是一口氣洩下去,隻會說一句:“我不準,你敢死”來強調她的個人立場了。
諸天神佛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讓他們二人以同體同命的方式來渡這場白色的劫數,一個站起來,另一個立刻就倒下去,交班似的,絲滑順暢地銜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