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以為,她和智通先生之間有着不可逾越的距離,若要在一處,不是他下地獄,就是她上青雲。她努力過,但她爬到一半就爬不動了,她上不去。
所以他就得下來,沒想到他還就真下來了。
趴在蓮花高台上,顧青杳才發覺自己同來時路相比已經離得很遠。
這一回,是她在上,他在下了。
池水才到智通先生的腰那麼高,顧青杳想起他确實是個高個子。此時他正把袍裾掖到腰間的蹀躞帶上,準備也爬到蓮花高台上來,但他那副面具又實在沉重得礙事。
從小到大,顧青杳夢見過很多次智通先生,每一次他都戴着這副面具,在夢裡她想過很多辦法,可是每一次她摘下他的面具,卻看不到他的臉就醒了。她想,此刻豈非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就在智通先生往上爬的時候,顧青杳伸出手一把将那副沉重的面具給掫了下去。
“咚”的一聲,面具落水,砸出一大片水花,他和她都愣了一下,他回過頭去看落水的面具,她順勢跪坐起來,這樣二人視線的高度就持平了。
顧青杳伸出雙手将那張臉扳過來面向自己,這一次她終于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是你啊。”她說。
阿遙睜開眼睛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沒頭沒腦的三個字——是你啊。
在她說這句話之前,楊骎已經醒了好一會兒,一直盯着她看個不住,似乎怎麼也看不夠似的。
楊骎以血解雪厄的法子奏效了,進山的獵人救下了他們。盡管獲救的時候,他們倆有一個算一個都凍得半死不活,跟土豆子似的。
獵人用雪橇把半死不活的二人拉回了家,在那時楊骎短暫地恢複了意識,但凍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獵人手腳麻利的妻子立刻端進一大盆雪,與獵人分工協作地把這一男一女兩顆凍土豆渾身上下搓了一遍,待血液有些流通後,又給他們的身上塗抹了厚厚一層海豹油脂煉制的油膏,然後就把他們扔到了滾燙的火炕上。
楊骎時睡時醒,窗外一直是黑夜,朦胧中有人給他喂糖水,當他再一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口已經被裹好,□□的身體光溜溜如活魚一樣,隻在臀腿□□搭了一條毯子。
阿遙一直趴在他身側一臂之遙的地方,也是光溜溜的,像個熟睡的嬰兒,身上同樣搭着一條遮擋隐私的毯子。
楊骎伸出手探向她的鼻下,又感受到了小火龍似的鼻息,于是放下心來,就側躺着看她。看着看着,他伸出手去握她的,她虛虛的手掌本能地攥了一下他的手指,讓他的心麻酥酥的,像飄在雲端之上,莫名其妙地喜悅,又空落落地怅惘。
他抓着阿遙的手輕吻她的指尖,心中充滿奇異的憐愛,沒有一絲一毫帶有不正經的念頭。他一時希望她可以快點醒來,一時又希望她别太快醒來,至少在自己親她的時候别醒,因為畏懼她會突然抽他一個大耳刮子或者踹他一腳。他發現此刻自己對阿遙的心境,還真成對待嬰兒一般了,隻不過嬰兒醒來要哭鬧,阿遙醒來大約是要翻臉。
“是你啊。”
她又說了一遍。這話說得非常古怪,就像她和他已經認識了很久,此刻是他鄉遇故知的久别重逢;又像是她才認識他似的,有種清醒淡漠不關心的糊裡糊塗。
“不認識我了?”楊骎伸手去撫摸她那一頭光滑如綢緞的頭發,“一覺醒來,又不認識我了?”
她沒說話,隻是眨了眨那雙如初生幼獸的眼睛,清澈透亮得簡直叫人過目難忘。
楊骎突然生出了開玩笑的心境,想要唬一唬她:“記着,一會兒投胎的時候什麼都别多說,什麼也别多想,”他把右手伸到她的眼前,“看見我虎口上這圈牙印兒和手掌心這道刀疤沒有?牢牢記住了,下輩子我還來找你,這兩處就是咱們相認的憑據。我已經跟閻王爺打好招呼了,下輩子他還把咱倆配一對兒。一會兒喝孟婆湯的時候你也别太實誠了,少喝兩口,别把啥事都忘個精光,留個心眼兒,把跟我有關的事也記着一兩件,也别光等着我來尋你,你也得惦記着點去找我,記住沒?”
阿遙眨了眨眼睛,看着像是有點兒信,也像是完全不信。
就在楊骎吃不準有沒有唬住她,要不要再接再勵一把的時候,她突然開口問了一句話。
“配人的事不都是歸月老管嗎?你跟閻王打好招呼有什麼用啊?”
這一句頂一百句,把楊骎問了個啞口無言。
正當他辯不過也要強辯兩句的時候,阿遙卻突然湊近,捧着楊骎的臉,将她紅嫣嫣的嘴唇貼在了他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