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杳被鴻胪寺解除詢問的同日,朝廷下旨将她從正六品的太學侍講博士擢升為從四品上鴻胪寺少卿,沒有實權,是個虛職,為的不過是把品級往上拉一拉,俸祿和待遇好看一些,賞賜也比較有名頭,畢竟她現在是在突厥巴沙爾可汗繼位中有重要突出建樹的國之功臣。
顧青杳心想,連升三級,這是楊骎保證過的,他這人人品也好,說到做到。
不過,這個官途也算做到頭了,她又想,尤其是她在太學的實職被免了,隻剩下一個鴻胪寺的虛職,還是在楊骎手下讨生活。虛職的好處是不用跟他擡頭不見低頭見,這樣也好。
與聖旨同時降下的還有一道皇後的懿旨,邀顧青杳以國之功臣的身份參加朝廷特地為春闱中榜的新科進士們舉辦的春日宮宴。
她就是這個時候得知羅戟高中探花的。
走時尚是蕭瑟深秋,歸來已是人間四月。
在滿城芳菲中,顧青杳仰起臉對着天空笑了一下。
顧青杳雖然應皇後之邀赴宮宴,但卻并未被皇後召見,因此入宮後她就來了蘇美人所居的漪瀾殿。
作為新晉承寵的後宮新貴,蘇婵容色豔若桃李,很符合顧青杳對寵冠後宮的妃嫔的想象。
漪瀾殿的陳設華貴而不失清雅,蘇婵熱情地招待了顧青杳和同樣應皇後之邀赴宴的梁瑤。
兩位舊友都沒有什麼大的變化,盡管顧青杳的心境如驚濤駭浪一般波瀾起伏了幾個來回,但在這動蕩之中不變的部分,就令她感到尤為珍貴。
蘇婵摒去了下人,三人還像從前似的圍着小桌飲茶,聊些閑話。
“瑤娘,還不快快招來你和狀元公的事?我幾次催請你,你都推三阻四地說要等青杳姐姐回來再講,快點快點,現在就說!”
蘇婵打趣着梁瑤,顧青杳看在眼中也覺得親切,新科狀元也是熟人,正是幾次三番、明裡暗裡幫過她不少忙的王适,得知是他金榜奪魁,顧青杳一點也不意外,反而有舍他其誰之感。
據說放榜那一天,王适第一件事就是去慎勤伯家向他的長女梁瑤提親了,在長安城早已傳為一樁佳話。
梁瑤被蘇婵鬧成了一個大紅臉,還是顧青杳出面求情,蘇婵才肯嘻嘻哈哈地放過她。
顧青杳握住梁瑤一隻柔荑般白嫩的手,饒有興緻地問:“跟我說說吧,你們兩個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是該替遠達兄更高興一些,還是替你更高興一些,總之,我回來以後,這是我聽到最好的一樁消息了。”
她說得真誠,梁瑤也是發自内心的喜悅,三人中,隻有她還是未出閣的大姑娘,又有點羞澀,還有點懊惱地說:“我……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蘇婵笑得歪倒在席榻的坐墊上:“真是傻人有傻福,糊裡糊塗的居然被狀元郎看上了。”
顧青杳想了想:“你們倆也就在之前的冬狩見過一面,然後就是太學的男女合齋授業……好哇,你們在本學師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
“沒有沒有,”梁瑤連連擺手否認,“反正我沒有,我就是跟他合上過婚律那門課,連話都沒有和他多說過一句。”
蘇婵嘻嘻地笑:“話是沒有多說一句,但是狀元郎幫你寫課業了!”
顧青杳也故意逗梁瑤:“噢!好哇!”
“沒有沒有沒有!他沒有幫我寫!”梁瑤一逗就着急,“我是自己寫的,我不會寫的時候他有指導我一下,也就那麼一兩回……三回四回的吧,真的,真的,你們要相信我。”
顧青杳和蘇婵相視一笑。
難得地又有了少女般的心思,顧青杳一眨眼睛:“真的沒了?就為了人家指導你寫兩次課業你就敢嫁?哪怕是狀元郎也得看看人品呐,萬一是圖你的美色,圖你家的财産和爵位呢?跟你慎勤伯府比起來,遠達兄可是白丁中的白丁啊。”
梁瑤正了神色:“他不是那樣的人!”
然後梁瑤正襟危坐地講述了這段長安佳話的始末。
起因是梁瑤那個倒黴弟弟梁玎在外面賭錢招惹了一些好事的登徒子,不知怎麼的,梁瑤的一塊手帕就落到那些人手裡去了,雖然有點麻煩,但也并非要死要活的大事,豈料這群登徒子竟是專門做這樁勾當的,先從女孩兒家的哥哥兄弟那裡打聽到一些她的舉止作派,形容姿态,又設法得到女孩兒家的一些私物,手帕呀、絲縧啊之類的東西,接下來就是死皮賴臉的敲詐,女孩兒家往往顧及清譽和顔面,要麼是拿錢消災,家中的母親也會出面幫忙平事,可偏偏到了梁瑤這裡,她生母去得早,後母别說不會管她這攤事,說不定還會與她割席;更了不得的還是她有個當朝皇後的義母,再加上她從前在婚事上就有些不順利,幾番一疊加,身邊又沒個能商量的人,當時想尋短見的心都有了。
那時臨近春闱,梁瑤一個人不敢回府,就在學宮裡逡巡徘徊,想找個了結自己的地方,就遇見了王适。梁瑤本來沒打算把自己這樁煩心事告訴任何人,想死得一了百了清淨一些,但也不知道為什麼,王适三言兩語的,就讓她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了。
聽完梁瑤的苦衷,王适略一思索,問了幾個問題,然後把梁瑤帶到了自家的米粉攤去。
“他讓我等他兩個時辰,還讓大娘陪我聊天。”
顧青杳急于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不由自主地往梁瑤身前湊了湊:“後來呢?”
“後來,他就把手帕給我帶回來了,還帶回來了一大堆女孩兒家的東西,絡子啊扇子啊汗巾啊,什麼都有,裝了整整一包袱,跟個雜貨郎似的,估計都是那幫人從不同女孩子那裡騙來的偷來的私物。”
梁瑤陷入回憶,眼睛亮亮的,唇角有一絲掩藏不住的笑意,她說她和王适一起,把那塊手帕燒成了灰,一同銷毀的還有其他女孩子的東西,那是個春寒料峭的下午,火盆裡煙熏火燎的嗆得她直咳嗽,可直到所有的東西化為灰燼她才感到心安。
王适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梁小姐,你答應我一件事,行不行?”
梁瑤沒來由地心尖一顫,其實她心裡多少也有所準備,承了人家的情,人家要回報也是合情合理的,她幾乎瞬間就下定了決心,王适要錢他就給錢,要前程她就去跪下求皇後,求國舅;要人的話……梁瑤一甩腦袋,她這個人也實在是毫無要的必要。
“後天就是春闱考試了,放榜之前的這一個月時間你都别出門,行不行?”
梁瑤徹底地愣了一愣,腦子裡率先想到的是“就這?這算什麼回報?”
王适見她沒回答,覺得自己說得有點隐晦,進一步解釋道:“哪怕是皇後召你進宮,哪怕是談議親這樣的大事,你也拖一拖,不用久,一個月就行。”
他頓了頓,覺得有點強人所難,但話都說出口了,也沒有收回來的餘地了。
“成不成?”
梁瑤這時跟上了王适的節奏,答道:“成啊,那有什麼不成的。”
王适眼皮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他覺得梁瑤可能沒聽懂他的言下之意,這徹底讓他懵了一下,因為他覺得話已經說得非常明白,甚至還有點露骨,他都做好挨一巴掌的準備了。
梁瑤問:“就這事?還有别的嗎?”
王适的思維也逐漸向她靠攏:“你别答應得這麼痛快,你再想想,一個月的功夫,有把握嗎?要是為難的話——”
梁瑤想了想:“不為難,青杳姐姐不在,蘇婵又進宮了,我一個人玩也沒處玩,去也沒處去,回家我就裝病,假裝郁證又犯了,保管誰也不敢來逼我出門。”
王适覺得梁瑤可能還是沒有聽懂,但是他不打算解釋了,反正一個月後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梁瑤這時才跟想起來什麼似的,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對王适說:“我的這個事不光彩,你别往外說啊。”
王适突然想到顧青杳曾說過,她面對的人和事都紛繁複雜,所以隻想和心思淨澈澄明簡單的人相伴,也隻會被這樣的人所吸引。
顧青杳是一個女人版的王适,所以她的所有感受,王适都能毫無阻礙地明白。
梁瑤了了一樁心事,扭頭準備回家,走了兩步又折回來。
“王郎君,祝你春闱高中啊!”
王适淺淺地微笑了。
當然要高中啊,一定要高中的,不高中怎麼行。
“後面的我來說!”蘇婵興奮地挪到顧青杳的身側,“放榜那天,狀元公直接就上慎勤伯府提親去了,當時她還蓬頭亂發地躺在床上裝病呢!”
梁瑤作勢要打蘇婵,蘇婵往顧青杳的背後躲去。
“打我做什麼,長安城都傳遍了!”
“我當時真的沒有聽懂他話裡話外的意思,”梁瑤低下頭用手帕絞着手指,“其實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想得太明白。”
顧青杳安慰地拍一拍她的手:“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一個家裡隻能有一個聰明人,兩個都聰明要為了聽誰的話打架的。”
梁瑤有點淡淡地惆怅:“可是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
蘇婵一臉訝異:“不喜歡你幹嘛還上門提親?”
“也許他隻是心眼好,也許他隻是可憐我,也許……”梁瑤也說不出别的來。
顧青杳戳了一下梁瑤臉上的酒窩:“如果這都還不叫喜歡?”
梁瑤撒嬌似的趴伏在顧青杳的肩頭:“青杳姐姐,你給我分析分析吧,蘇美人老笑我,我信你的話,你說這是喜歡就是喜歡。”
“你不要聽他說了什麼,你要看他做了什麼呀,”顧青杳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請求你一個月不要出門,尤其是不要進宮,其實是怕你這一個月就跟别人訂了親,若是皇後牽的線,他可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叫你無論如何拖到放榜那一天,就是想着高中以後登門提親,他和你終究門第有别,若是個白身,莫說令尊伯爺大人會把他攆出去,就連他自己也不舍得讓你這樣一個勳貴家的小姐嫁給一個沒有功名沒有官身的他啊。”
梁瑤嘟起嘴巴想了想:“那他怎麼知道自己就能中狀元,莫非他能未蔔先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