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骎一杆子把顧青杳拉到了通濟坊她的家裡。
現在是他和她的家了。
這條街上所有的房子本來就都是屬于他的産業,隻是當初陰差陽錯地租給羅戟,後來又被顧青杳買下來,他并未事先存着什麼心思,現在看來則是一切純屬巧合。
他早就從道政坊的宅子裡搬到了顧青杳的隔壁,現下更是沒了任何顧忌,一回到家楊骎就下了一道命令——砸牆。
把他和顧青杳家裡攔着的那道牆砸開,開一扇月亮門,兩家并一家!
這一次,楊骎不再尊重顧青杳的意願,現在是他要怎樣就得怎樣!
顧青杳在回家的路上毒性發作,這回是發作了個大的,她印象中最嚴重的一次,簡直像所有的絕症都在她的體内千軍萬馬地齊發了。
甭說是作為病人,便是連作為人最基礎的自理能力都沒有了,她把自己鎖在房中,意志上率先放棄了抵抗,結果就是病痛欺軟怕硬,她一服軟,各種難受就争先恐後地來折磨她,也确确實實地把她折騰得沒了個人樣。
因為太痛苦,顧青杳原本的計劃是咬牙堅持一下,完成她和羅戟好合好散的這一遭,她就選個最優美清靜的地方,用最體面無痛的方式與世訣别,但一切都不按照她的計劃來,全都亂套了。
她想盡快地結束這一切,盡管在此刻之前她都覺得棄世乃是懦夫所為,可現在她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意願和盼頭,因此向着死亡的終點進發是不折不扣的解脫。就在顧青杳自毀的時候,楊骎破門而入,她的行為顯然是更加激怒了他,親手拿粗麻繩把她給綁了起來,然後鉗住她的下颚給她灌下了三碗安神藥,強迫她在藥物的作用下睡過去了。
甯神的藥物總歸是對頭腦有損傷,但相比她施加給自身的毀傷,前者簡直可以忽略不計,楊骎隻得抓大放小。
顧青杳的痛苦在睡眠中短暫地止歇,楊骎的痛苦交班似的洶湧而至。
他排遣痛苦的方式便是沉默地隐而不發,然後他周身散發出的那種帶着殺意的氣息叫任何一個活物都不敢往跟前湊。
他想,在這一點上他和顧青杳又是共通的,他們都有摧毀的特質,催壞他人,也毀滅自己。
正值此等家門不幸、凄風苦雨之時,一位不速之客無畏死活地到訪了。
楊骎現在沒有心力和精神敷衍理會任何人,哪怕是暹羅王儲普密泰也不行,然而這位時而陽剛時而陰柔,善變而俊美的王儲卻仿佛有一張專注長舌和八卦的大網,長安城任何一個犄角旮旯裡狗屁倒竈的破事都能被他第一時間掌握,而且他還永不知疲倦地親自趕來看熱鬧。
考慮到普密泰和顧青杳也算是有一點淵源和交情,不讓他探病說不過去,楊骎打起精神,百般忍耐地讓他和他帶來的暹羅大夫短暫地瞧了一眼昏睡中的顧青杳,就把他引到自己那半爿宅子裡去了。
楊骎用手掌捂住雙眼作疲憊狀,什麼也不想聽不想說的樣子,希望借此可以讓客人早早知難而退,而客人卻仿佛關心過甚,一丁點想要走的意思都沒有。
“楊大人,無咎師這恐怕不是病症,你還是跟我說實話吧,興許我還能幫上點忙,你放心,我是無咎師的朋友,我隻有善意,在不想和不忍看她受苦這件事上,我與你是一樣的。”
楊骎把手掌從眼睛上移下來,看了看普密泰,心想既然如此,我又能怎麼樣呢?隻能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他揀不洩密的部分大緻給普密泰講述了顧青杳毒性發作時的症狀,然後把那小小的紅色藥丸托在掌心給普密泰看。顧青杳那日把裝藥的鋁盒扔到河裡,楊骎費了老鼻子勁才雇人撈上來,隻是藥丸浸了河水,溶的溶,走樣的走樣,給普密泰看的這一粒已然是僅存的了。
普密泰用手指捏起這鮮紅色的藥丸,先是湊近蠟燭仔細地看了看,然後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最後用牙齒輕輕齧下一點細細咀嚼,在楊骎出言阻止之前,他已經“噗”的一聲将這藥渣吐了出來。
“楊大人,這玩意在我們那邊倒是常見,我一聞便知,人一旦沾上,基本上就完了,是無解的毒藥。”
楊骎聽了普密泰的話,腦子是轟然的一陣嗡嗡隆隆,最後落于心下的一片寂然。
悲傷太大了,哪怕浸泡其中已許多時,還是在這一刻不知所措。
他問普密泰:“還有……多少辰光?”
他原諒了一切的一切,他決定抛下、放下、扔下所有的所有。
普密泰微微搖了搖頭。
一陣很長的沉默。
最後還是普密泰喟歎一聲,率先開口安慰道:“楊大人,想開一點,這世上無解的東西很多,太多了。”
“此毒無解,相思亦無解,多情無解,無情也無解,”普密泰用指節輕叩桌案,“無解即是解。”
“可惜在下不像王儲自幼精研佛法,恕我不解您話中深意。”
正在楊骎要送客的當口,普密泰突然輕笑了一下,目光像是帶上一道流星似的對着楊骎一閃:“這是無解的毒藥,因為它根本不是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