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最熱的日子裡,母親姚氏托人捎來了一封家信,說在五月間槐花盛開的時候,她老蚌生珠,與年過半百的老杜老來得子。姚氏在信裡喜氣洋洋地讓女兒也加把勁兒,給國舅生個一男半女的,不僅終身有靠,就瞅國舅爺對她這份心思,正頭夫人的名分早晚是她顧青杳的,好飯不怕晚,有兒女傍身旁人就再說不出二話來了。
夏日炎炎的夜裡,楊骎守在冰鑒邊上,熱得恨不得像狗一樣伸出舌頭來喘氣,顧青杳把信裡的内容三言兩語講給他聽,他一邊吃西瓜一邊樂。
“丈母娘這話說得一點沒錯,咱們倆是得加把勁兒,”說着,他探手在顧青杳額頭上一觸,“奇怪,你竟跟玉做的似的,一絲汗也沒有。”
他不說,顧青杳都沒覺出來自己畏寒不懼熱的事,直到此時此刻張娘子點破,她才後知後覺自己已經陽虛已極。
對于要孩子這件事,楊骎從來也沒多言多語過什麼,大約他認為這是一樁順其自然就能水到渠成的事,隻是每日晨昏定省似的準時耕作播種,盡職盡責地履行為人夫的義務。
楊骎是那種精力旺盛又樂意耍個俏皮勁兒的類型,有一回半中央顧青杳突然樂不可支起來,笑得在床上弓成一隻大蝦米的形狀。開始楊骎還跟着傻樂,笑着笑着覺得有點不對勁,非得把顧青杳身子扳正,拷問她笑個什麼勁兒。
顧青杳笑得眼淚直往外迸:“我笑……笑沒有耕壞的……田,隻有累死的……累死的……牛!”
楊骎莫名其妙的,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
顧青杳深吸一口氣憋住了笑意:“你别累死……”
那個“了”字還沒說出口,她又笑得差點要滾下床去了。
楊骎顯然對這個話題并不如顧青杳一般樂在其中:“你嫌我老了。”
他語氣很淡,心思卻很沉:“顧青杳,你現在就嫌我了。”
顧青杳不笑了,聽出了他話裡的不悅,撐着身子坐起來。
“把我累死了,顯得你多有本事呀,我死了你正好再去找個小夥子,”楊骎微微把臉一扭,面色深沉,“反正你喜歡年輕小夥子,年輕小夥子也喜歡你!”
顧青杳覺得這個笑話可能是有點不合時宜,但她着實沒想到他會計較這個。因為這個人的一腔熱忱,從前嫌煩,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他還能一貫的熱忱,顧青杳覺得哪怕是禮尚往來,也不能老給人甩冷臉子。
見楊骎這樣,她心裡有點微微的不落忍。
“哎,”她膝行着往他跟前湊了湊,用指尖輕輕搔了搔他的手背,“你别死。你死了,我又成寡婦啦。”
“哼,”他雙手撐在床上,身子微微後仰,“又年輕又有錢的寡婦,多好哇。”
“話是這麼說……”顧青杳把被子拉過來蓋住兩個人四條腿,“但你還是别死。”
楊骎在被子裡伸手握住了顧青杳的腳踝,把她往自己身前一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眼睛:“舍不得我了啊?”
顧青杳其實心裡在想楊骎要是死了,皇後一準兒得讓她跟着陪葬,不過她那一垂目仿佛像是默許了楊骎的猜測似的,讓他心下一陣熱乎乎的自我感動。
楊骎一掀被子,兜頭裹身地纏住顧青杳:“哎喲我不死!牛不累,牛還能再耕一回!”
那個事就那麼過了。
可就是那麼耕,顧青杳的肚子裡也沒結出小孩子來。
其實姚氏産子給顧青杳最大的影響本身在于她第一次深深地意識到自己的孤獨。
原本姚氏在這世上是她的同盟,盡管改嫁給老杜,但是姚氏時常說養老還指望着顧青杳,這話她聽過就放在心裡,總為此做着準備,但現下不同了。
她的父親和母親分别和别人有了血脈的延續,這讓顧青杳深切地惶恐起來。
夫妻本就是由情愛和責任締結的關系,顧青杳始終認為這層關系必須得疊加上兒女的血脈延續方能加固牢靠,饒是如此,她的父母有了她,不也分開了麼?
那麼她和楊骎呢?
她對外始終堅定,而内心深處卻不自主地要搖擺。
他和她之間,當有限的情愛消弭退去之後,還能剩下些什麼呢?
由是顧青杳生出了對血緣無比的渴望。
她不是要給楊骎生孩子,她是想給自己生個孩子。
她想要創造出一個跟她血肉相連的生命,在魂靈的最深處不因任何外力改變。
世間最深的牽扯。
倘若女人能不靠男人就能生孩子,顧青杳願意削下自己一半的骨肉如女娲般捏成自己生命的延續。
她對着張娘子回憶了這些年吃過的亂七八糟的藥,從妙盈給的用來避子的“及時行樂”再到魏先生為了控制她給她服下的紅色毒丸。
戲台子上鑼鼓喧天唱得熱鬧,顧青杳腦子裡嗡嗡的聲音退去,末了她很直白地問張娘子:“孩子的事,還有指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