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思修的記憶裡,蕭楓之從小對别人的戒心就很重,除非是病痛發作到昏厥以外,他從來沒有當着萬思修的面睡着過。觀察到這點後,萬思修總是在給蕭楓之一處理好病症之後,當即就和所有人一起離開,确保蕭楓之有足夠獨處的環境好讓他安心入睡。後來這個習慣一直被他們保留,無論是戰争的行軍途中還是後來在宮廷裡面,萬思修沒怎麼見過蕭楓之睡着的樣子。
原來蕭楓之這樣警覺是為了不讓别人看見他邊做夢邊哭的樣子嗎?萬思修本來是會盡量尊重這一點的,可惜現在他真的已經到了極限了,于是萬思修隻是替蕭楓之把眼淚擦了擦後就倒在他身邊沉沉睡去了。
多年以來,蕭楓之的夢隻有一個,那就是以一個第三者的角度看自己從推了那杯毒酒給萬思修到他死在自己懷裡的整個過程。
本來,蕭楓之對于這一段的記憶是模糊的,也許是因為那時的蕭楓之太震驚之下沒能記住,又也許是他其實記住了又刻意處理成了模糊的樣子。總之蕭楓之隻記得萬思修把毒酒喝了,喝得很潇灑,然後吐血了,吐血了也依舊漂亮,最後死了,死得無比輕快而從容。
萬思修将他的死亡處理得太過雲淡風輕了,以至于有一段時間裡,習慣了盲從萬思修的蕭楓之真的以為那是件雲淡風輕的事情。
然後夢境開始襲來,一遍又一遍。起初如蕭楓之記憶裡的一樣模糊,夢境幾乎随機性地向蕭楓之展示一些細節,等他看清之後,這一部分從此就會變得清晰。然後新的細節又被送上來,蕭楓之被逼無奈地看了,了解了,從此這一部分又再次被替換。
就這樣一次一次之後,那個雲淡風輕的死亡終于變回了鮮血淋漓的樣子。蕭楓之能聞到獨屬于萬思修的血的血腥味,大概混合了毒藥之後聞起來與他殺過的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那聞起來甚至帶着一絲香甜,與萬思修本人相配卻與死亡不配的香甜。
蕭楓之也能看見那一塊黑色的血塊被萬思修噴到了他的胸口,又順勢掉落到了地上。蕭楓之以前不曾發現,後來被叫來清理現場的人也不曾告訴他,可是在夢裡他明白了,那是因為毒藥而破碎的内髒。
蕭楓之在他的夢裡尖叫過,懇求過,哪怕是在夢裡也好,他想改變萬思修的結局,可是他始終隻有看的資格和看得更清的義務,于是多年來,他的夢一成不變。
所以蕭楓之放棄了和這個夢的較勁,他想幹脆做點别的夢,從最初的根本上解決問題。他有二十年和萬思修朝夕相處的記憶,裡面有無數的萬思修對着他輕聲細語、諄諄教導、笑靥如花的場面,隻要白天他回憶地足夠多,夜裡不就該有那樣的夢嗎?
然後蕭楓之恐懼地發現他記不清了。一年又一年,萬思修死亡的樣子日漸清晰,萬思修活着的樣子卻變得模糊。蕭楓之開始懷疑,萬思修真的對自己笑過嗎?這個問題蕭楓之在他唯一的夢裡找到了答案,萬思修死前依舊在對他微笑,而這個夢裡唯一稱得上美好的細節卻是蕭楓之最後才看清的部分。
從此以後蕭楓之不再抗拒自己的那個夢,而隻是靜靜地等它結束,等着對他來說最好和最壞的部分同時發生。
萬思修笑了,萬思修死了。
蕭楓之哭了,蕭楓之醒了。
可是這次他醒來得與衆不同,他當然記得他在萬家時住的房間,那是人生裡第一個讓他覺得可以安心入睡的地方。他不喜歡睡覺時有别人,因為他搞不清那個人是不是趁着他睡着時來殺他的,萬幸在萬家時他醒來時總是一個人,所以他覺得很安全。
但是這次不同,蕭楓之醒來時身邊還躺着一個人,在還沒來得及産生什麼恐懼或是不安的情緒之前,蕭楓之看清了這個人是誰。然後他明白了,他其實根本就沒有醒,是那個夢在逼迫他面對現實多年以後,終于懂得了什麼叫做虛幻的慈悲。
蕭楓之夢到還沒長大的自己在萬家屬于自己的房間裡醒來,身邊躺着年輕時的萬思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