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已入深秋,幹燥寒涼,上京卻正是風景绮麗的初秋,褪去暑熱,遊人遍野。
自從裴節被貶,羅織就對裴長泓心有怨怼,後來懷孕才好些,沒想到誕下的女兒又不幸夭折,裴長泓将尚不知事的十一皇子抱到瑤華宮撫養,宸貴妃未必喜歡裴茗,但到底還是情緒穩定了下來。
這個牙牙學語的孩子,叫她想起了幼時的裴節。
皇室秋獵,圍場就在城郊兵馬所的營地附近,皇帝帶着貴妃和一衆子女親臨,随行的宮人官員呼啦啦圍了一大片。
這幾年民間請立太子之聲未絕,國師又咬定不可操之過急,裴長泓夾在神谕和人心之間,前朝之事已是惹人心煩,已經流放了好幾個剛直死闆的文臣,後宮盡是暗流湧動,除了一個越發瘋魔冷漠的皇後,兩個貴妃一個表面柔順内裡清高淡漠,與其說是妃子不如說是臣子,一個心裡隻記挂着那廢物兒子,嬌縱奢靡,其餘的更是不中用;饒是他從不貪戀兒女情長人間溫情,也不禁對此感到心煩意亂,國事繁雜,裴長泓鬓邊已現了幾絲華發。
皇帝獵下了第一頭牝鹿,皇子們紛紛駕馬開始活動,營地華美的帳篷裡,裴蓮靜靜地煮着清茶,她望着一旁的裴英,裴英的模樣随了祖籍江南的容昭儀,細膩潔白,靈動秀緻,一雙微微下垂的眼睛,性情也和她生母一般甯靜。
隻是永甯宮大火後不久,容昭儀就瘋了,嘴裡胡亂喊着“妖邪”、“惡鬼”、“女兒”、“賤人”雲雲,詞不成句,大概是被火災吓瘋了,幾個粗壯婆子将人押着帶走,那時候,裴英就站在門後面,直直地看着。
裴蓮遠遠瞧見這一幕,覺出怪異。
但想到她似乎與六皇子交好,遭此大變,似乎是可以理解。裴蓮暗自思索,若是裴蘇離開,自己大概也沒辦法平靜如常。
按國師所言,永甯宮兇獸既除,七公主的死劫也就過去了——事實确實如此,裴英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已與常人無異。
國師神異事迹又添了一筆。
裴英遷入芳華宮,麗妃器量偏狹,裴蘇卻仿佛突然極為重視這個妹妹,所以麗妃沒敢克扣裴英——裴蘇生來雙腿殘缺,麗妃虧欠他的,在裴蘇長大後,這股歉意中又多了幾分恐懼。
裴蓮看裴英眼底青黑,似乎是沒休息好,以為他是昨晚臨行緊張,想了想,從火爐上摸出一個烤得溫熱的橘子,橘子半青不黃,散發着酸甜的清香,“英兒吃橘子麼?”
裴英接過橘子,他現在已經不再像四年前那樣沒見識。果品點心,不過是尋常之物,他送這些東西給哥哥做生辰禮,實在是太過輕賤,哥哥覺得他沒用也是應該的。
烏黑的眸子定定地注視着手裡的橘子,他又想起昨晚的噩夢,“四姐,你說哥哥什麼時候能回來?”
他今年才十四,聲線帶着不辨雌雄的尖,就像個小姑娘,骨頭也細,四年來,裴蓮絲毫沒有生疑。
裴蓮撥了撥火,勉強從回憶中挖出了時樓的身影,兩人相交不多,四年前瑤華宮的芙蕖晚宴算是難得親近的場面了,“英兒說的是六皇弟?我也不知道。”她毫不在意,即便同在幽州的還有她的未婚夫。
啧,都是傀儡罷了,誰也不比誰高貴。
被裴蘇帶大,裴蓮心中隻認裴蘇,其他一概不大看得起。
“我夢見哥哥被人害死了。”裴英看着帳外奔騰的駿馬,裴蒼和裴蕭俱是意氣風發,年齡相仿的世家貴子簇擁着兩位皇子,每每射中獵物,都是一陣歡呼。
裴英覺得無趣,這些人的騎術射藝,半分比不上哥哥。
裴蓮聞言看向她,“誰要害他?”她覺得好笑,也就真的同這個小妹妹玩笑般地談論起夢境來,煞有介事的樣子。
“我不知道。”裴英目光陰郁,“若是知道誰要害哥哥……”他沒繼續說下去,裴蓮瞅了他一眼,笑了笑。
類似的夢境不是第一次了。雙生姊妹斷氣的那一晚,他就坐在一旁陪着她。
“你恨母妃嗎?”女孩兒回光返照,想為容昭儀求情。
“她攔着我不去見哥哥,我就恨。”
“你為什麼會這麼喜歡哥哥?”
啞兒沉默了一會兒,“他對我笑,給我乳酥吃,還給我塗藥……六殿下還那麼好看,我想不通會有人不喜歡他。”
“好看的人那麼多……你也很好看。”
“不一樣。”他搖搖頭,“世人好看,在皮囊,他好看,在你所不能見之處。”
“可惜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裴英青白的臉已經蒙上了一層灰暗的死氣。
“你知道的,我叫裴英。”啞兒平靜道。
她死去的當晚,裴英就陷入了重疊的夢魇,夢裡人影憧憧,他被人押着,隻能眼睜睜看着那人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受虐死去,最後摸到的隻有一手冰冷,好冷啊。
冷得……永甯宮的大火都暖不了他的手。
越往後,這夢魇越清晰,裴英常常半夜驚醒,臉上全是無聲息的淚水。他每天都在等從幽州遞來的消息,裴蒼并不吝啬告知他,甚至逢年過節,還會讓他寫上幾封家信送到幽州去。
他的心仿佛也跟着那幾張薄紙,跋山涉水,飛向了千裡之外的北國。
外面一陣鬧哄哄的,是他們遊獵歸來了,裴英側耳聽了幾聲,卻并不是以為的慶功歡呼,忙亂中夾雜着驚惶的尖叫。
“閉嘴!本王還沒死呢!”裴蒼呵斥。剛才飛來流矢,馬匹受驚,導緻馬上的裴蒼摔折了腿,痛得他臉色發白,還要聽這些煩人的鬼叫,真是丢盡臉面。随行的太醫慌忙過來為他療傷,而那個射偏了箭的貴族少年已經抖着身子跪在了地上,他祖父不過小小侯爺,這下怕是完了。
裴蒼看到裴英,向他招了招手,因着時樓的緣故,這幾年他對裴英多有關照,皇後本就需要一個未嫁的公主來當裴荔的擋箭牌,未有不允,裴蒼也算是把他當半個妹子看待了。
裴英過去扶着他。
裴英一直記得四年前,六殿下生辰那晚對他說的話,殿下說他要對付的不是裴荔,還說自己如果不跟上,就會被抛棄。
他雖不知道殿下要對付的究竟是什麼,但一直牢牢記着,隻有變強,才能被哥哥放在心上。
才能,一一擠開那些礙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