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冷落,但窈娘這次找他是有要事,隻好自顧自開口,“太子派人來樓裡借了兩支舞姬,說是要排舞給甯王慶生。”
說起旁的事情,裴英不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将目光投向她。
“放着好端端的教坊司不用,來我這兒要人,恐怕是知道了什麼。”偏偏裴蘇正卧病,饒是窈娘,獨自面對也提心吊膽,心中不安,于是找來裴英商議。
裴英等了一會兒,卻沒聽到下文,“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
“主子暗中經營多年,若是被太子知道,豈不是功虧一篑。”窈娘一臉“您是在同我開玩笑嗎”的表情,“行商走卒是搜羅傳遞消息最好的人手,但這些年來主子手中的線越放越長,甚至還溝通了異族……即便我小心遮掩,但若有心訪查,天月樓絕不幹淨。”
“剛當上太子的人,即便背靠歐陽,但也稱不上大權在握,要煩心的事情多着呢,一個伎館算什麼。”裴英神色淡淡,他是真的疑惑,為什麼窈娘會這麼怕裴蒼,“皇帝對安王有所虧欠,所以他才能賺上這麼多錢還安然無事,天子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太子要是真抓住了什麼把柄,還得先費心思尋個由頭保全皇帝臉面,哪裡是一朝一夕能辦妥的事情。
“姐姐的主子都不一定活到那個時候,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這話說得不客氣,窈娘神色一厲,他也不在意,“再說了——”裴英托着下巴定定地看她片刻,“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他是一心要攪亂這趟渾水才創辦了天月樓,遮遮掩掩的豈不是忘本。
“要真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不正是你們出手的好時機,你主子什麼明哲保身與世無争都是假的,怎麼裝着裝着連自己人都忘了?”
裴英的神情一點兒也不陰冷狠毒,甚至可以說得上天真,清澈的雙眼一派坦然,可見他是真的這麼想的。
窈娘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反駁。
唯恐天下不亂,這是身為皇嗣該說出來的話麼。
裴英心中想着,若是天下大亂,或許他就放心不下,不會走了吧?
其實裴英之前反對裴蘇偏激計劃的。從哥哥在文珠館作的文章中,他看得出來對方為天下生民請命之心,所以從來也視此為己任,拜入枯榮大師門下,領了虛名後更是做得很好。對佛理中隐藏的弊病他與枯榮直言要改,否則他不會同意,枯榮既要借他的名聲宣揚佛法,就得受他鉗制;對精舍寶刹的巨大開銷,他提醒裴蒼不可放任,勞民傷财是買椟還珠的蠢事;迎佛盛會要他做提線木偶,他端坐車架無不配合……如此種種,不勝枚舉。裴英也不與裴蒼争功,他不介意做那吃力不讨好的幕後之人。可一切的前提都是,哥哥不會離開這些他想要守護的子民。
哥哥為了保家衛國,在外浴血奮戰多年,不會輕易舍棄他們的,對吧?
對吧?
裴英捏了捏手指,這是他不安時的小動作。
“姐姐,方才你說的‘溝通異族’,能否詳細與我說說。”
裴蘇手下的生意鋪得很大,但通外是死罪,除非是有信任的盟友。
能讓裴蘇信任的盟友……
裴英眼睫顫了顫。
“是迦落八雲嗎?”他輕聲問着,擡起眼。
不知怎的,窈娘對上那雙烏黑秀氣的眼瞳時,後背竟不由一陣寒顫。眼前這位昭甯公主,單看外表,不過是個高挑少女,一如上京城每一家的閨秀一般無辜無害,但沒人敢小瞧了去。
即便是窈娘,相處起來也感到處處違和。
裝得再像,但其所思所想與常人的差異,或許已經到了怪異的地步。四公主裴蓮她也見過,恐怕眼前的裴英偏執更甚,敏銳而心思深重,又有封贈,以公主之身而身居高位,若是鐵了心要做什麼惡事,隻怕大夏永無甯日。
窈娘壓下心中複雜念頭,笑着婉拒,“此事都是主子親自經手,窈娘也并不清楚其中關竅。”
“好。”裴英垂下眼,聲音輕得像是清晨的秋霧,“謝謝姐姐。”
迦落八雲。
四個字重重抵在舌尖,哥哥推崇佛法,難道是為了迦落八雲?
裴英思量着時樓做這一切的目的,以及自己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如果當真如此,是不是可以說明他既成了佛子,也是被賦予了重任,能幫到他的存在?
當年他捧着粗糙簡陋的賀禮跑去甘泉宮給他慶生,回去的路上說了很多話。不可以隻看到眼前的小恩小利,否則隻會離他越來越遠。裴英銘記于心,可偶爾也會惶惑于為何明明努力變得強大,卻還是感覺不如兒時親近呢,啞兒的那段時光是他最快樂的回憶。
現在,偶然冒出來的想法蔓延開來,稍稍驅離了這惶惑。
裴英雖憑直覺感到不能事事順從時樓,因而故意多有叛逆的舉動,但在其他方面,如果能幫到時樓,起到一點作用,那也是再開心不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