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樓少見地在他面前流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掐着裴英的下巴将他的臉轉了過來,“你在哭什麼。”
“……疼嗎?”裴英緩了緩才盡量保持平靜地說出來,一說話,眼眶中含着的淚水又珠子似地滾落,“那些事原來都是真的?真的是哥哥?哥哥還都記得?”
原先隻是懷疑,現在當真确定了兩人之間不止一世的緣分,卻并不為此開心。他敏銳地從時樓的反應中意識到了一個恐怖的事實,他所以為的神異迹象其實并非什麼幻夢或逝去的過往,而時樓自始至終都知道。
那些沉重得令他喘不過氣來的噩夢,原來都是真實地發生在時樓身上的結局。
他都記得……隻有他記得。
裴英快喘不過氣來。
“哥哥,疼嗎?”裴英又問了一遍,“對不起,我……”
時樓怔愣了一瞬,但他很快回過神來,皺着眉道,“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裴英被打斷後就安靜下來,淚珠還挂在睫毛上,濕漉漉地看着他,而時樓的眼神是與之相反的冷淡,“不要把你想象的情感強加在我身上,我從來不會喜歡你。”
他說得不留一絲餘地,裴英目光黯淡了一瞬,又忍不住辯駁,“可——”他輕輕扭了下臉,從時樓手中掙開,自懷中取出了一枚白兔玉佩。
玉佩造型可愛但玉質中等,是當年時樓托阮别棠從宮外買來的,雕刻也稱不上精細,至少以裴英現在的地位而言,不能入眼。
“這是給她的,不是給你的。”時樓冷淡道,他一直将兩個人區分開來,但似乎裴英不這麼想,是幼年遭遇導緻的自我邊界模糊不清嗎?時樓習慣性地開始思索,又很快停下,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像之前那樣,眼前的人早就不是他該操心的對象了。
裴英聽了并沒有什麼大的反應,似乎早有預料似的,隻眸光黯淡了一瞬,他想将玉佩放在時樓手中給他看,時樓沒接,他便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時樓這才注意到玉佩的繩結上還挂着一串小圓瓷片,形狀不太規整,但邊緣處都打磨得光滑,每片上穿了兩個孔,用紅繩編了起來,有青花和白瓷的,還有菊紋的。
“那這個呢?”裴英問。
他贈予裴英的東西并不多,但即便這些瓷片看着眼熟,卻仍認不出了——這樣最好,時樓不願意再給裴英子虛烏有的希望。
“這是你給我的藥,藥用完後我将瓶子做成了這個。”裴英将玉佩與瓷片放在了一起,“哥哥,這個總該是你給我的了?”
“是又如何,這能說明什麼。”
“說明你待我好。”裴英執拗道,“我那時還隻是個啞巴,什麼用也沒有,你就對我很好了。”
“怎麼會沒用,我最初接近你,就是為了掌握永甯宮的消息。”時樓淡淡道,看出裴英表情的變化,“想起來了?我總是問你她的消息。”
“你也問過我的。”裴英睜着一雙烏黑的眼,定定地看着時樓。他已經不是孩子了,無論是拔高的身形還是長開的五官,都不會再讓人忽視他的存在了。身體再清瘦,肩膀也在日漸顯出寬闊的輪廓,是女子中不常見的骨架,眉眼再漂亮,神情再柔弱,這也是一個正步入成年的男性。
何況他此時挑釁似的,抿起嘴露出一個帶着點兒得意的笑,狡黠道,“哥哥總要把我和她分那麼開,不就是不敢承認這些年的真心嗎?
“可這麼一來又忘了,當初哪怕我不是七公主,哪怕你也身陷囹圄,卻是唯一待我溫柔之人,我們曾有過一段好時光,難道那也是假的。”
裴英這一生值得回顧的記憶不算太多,因而他有大把的時間把珍藏的故事反複地掰扯細碎,從犄角旮旯處品味出那個人的善意,越是咀嚼,就越覺得怎麼可以那麼好。
也越覺不足。
“溫柔?”說到底,還是小時候過得太苦吧。
“你做過那麼些夢,所以應該見識過我若有心要做,能對人體貼溫柔到什麼程度。”時樓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裴英的自欺欺人,“可你難道能說,我是将心分成那麼多瓣,對每一個都是愛嗎?”
“我有我要做的事,為了這個目的,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時樓向前邁了半步,這下兩人之間的距離小得可以忽略不計了,裴英像是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要往後退,卻被時樓按住了背。
他的手指從裴英的下巴劃到領口,挑弄了一下又突然調轉,順着鎖骨和肩線,一路蜿蜒着向下劃去。
“就像現在——如果那個目的需要我愛你,我就能做出非你不可的癡樣,如果需要你愛我,我也會不擇手段讓你沉溺于我。公事公辦,我對你的,亦猶如我對裴長泓、裴蒼、裴蓮、裴節、曹汎、裴荔,對撻那陀、雲珠、對國師,對歐陽丹、獨孤靈、阿若蘭……乃至于你難以設想的更多、更多人,是愛是殺,是去是留,本質都沒有區别。”
裴英瞳孔微縮。
“但你要很清楚,這并不意味着我真的……”時樓動作微頓,附耳嘲弄道,“被我如此戲弄,還能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