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有些拿不住頭頂的“野菜雨棚”了,身體像是變成了一塊冰坨,又涼又重,寒意和倦怠似是交織的網,将潮生的探知外界的觸角一圈圈裹住,讓他感覺愈來愈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除了雨聲和葉片的擊打聲,山中幾乎沒有别的聲音,無論潮生多麼努力地抵抗困意,想要從嘈雜的聲音中分辨出江珩的腳步,也始終無法做到。
不知過了多久,潮生已經從雙手撐在膝蓋上,變成了将自己緊緊縮成一團來獲取微薄的暖意。
他再次詢問0416時間,得知江珩已經遲到二十分鐘之後,終于後知後覺地想到,江珩可能是被大雨所阻攔,可能是無法在如此危險的時候上山,可能是并不想為了一個外人用生命冒險。
江珩有千萬個失約的原因,但潮生想不出一個他會來的理由。
他心裡并沒有責怪之類的情緒,好像并不對被抛棄、被辜負有太深的觸動,他隻是平靜地接受了任何結局。
既然江珩對他下了原地等候的命令,那麼自己就應該執行,無論下達命令的人是對是錯。
隻是可惜的是,他現在已經沒有力氣自己回去了。
或許江珩是希望他回去的嗎?他是不是應該呆在這裡等待江珩的判決?
潮生漫無目的地想着。
胸口的Gopro相機屏幕發出低電量的提醒,屏幕徹底變黑之前,錄制的最後一個畫面是視野緩緩橫轉。
橫倒的樹木像是囚籠的欄杆,雨滴落在地上裹挾着泥土濺開黑色的花,鏡頭漸漸被泥水糊上一層醬色的濾鏡,然後像舞劇落幕一般,緩慢變成了黑色。
0416略顯快速的機械音在腦海中反複響起,在潮生的意識中像是蓬松的棉絮,無論他多麼用力地記憶,還是從縫隙中溜了個幹淨。
那雙钴藍色的眼眸在漆黑的雨夜似是變成了反射夜色的水潭,隻透出一點幽深的、無光澤的深藍。
身體裡的零件逐漸停擺,潮生緩緩阖上了雙眼。
***
“……潮……”
“……潮生——”
“潮生!”
潮生猛地打了個寒噤,齒輪咔哒轉動了一下,他半睜開眼,看見黝黑的夜色中有一雙手穩穩地托住自己,迷蒙昏暗的視線中,手的主人隻有一片組合的色塊,但潮生的心随着來人的氣息又重新跳動起來。
江珩披着一身軍綠色的雨衣,露在外面的發梢濕得滴水,他的雙手有些不自覺顫抖,不知是因為過度運動還是什麼原因。
“……你感覺怎麼樣?”
潮生眨巴了下眼睛,有些聽不清江珩在說什麼,他擡起手想要揉一揉耳朵,随後被江珩按了下去。
“算了。”
誰也不知道江珩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回來,看到潮生頂着把葉子倒在地上的心情,他差點以為别人死後是變成地縛靈,潮生這種長得特别好看的直接成了野菜精。
他直覺潮生可能會在原地等他,所以路上沒有往旁的地方找,而是直接艱難地辨認标記找回來。
但是當真看到潮生傻兮兮地連個避雨的地方都不找,頂着片菜葉當傘地暈在空地上時,江珩還是呼吸都停滞了幾秒。
山裡的土地凹凸不平,他倒伏的前方幾厘米就有一個小小的水窪,若是雨再落一會就可能會蔓延掩住他的口鼻。
有種重重地被錘了一下的切實痛感,又有點熟悉的荒誕。
好在看到人還有呼吸時,江珩狠狠松了口氣。
他找标記的時候聽到村裡隐隐傳來警笛的聲音,估計警察已經到了。
今天的暴雨頗有種誓不罷休的氣勢,一路走來,江珩沒少陷進土裡拔不出腳,手電筒有時晃過邊緣的小山坡,總覺得它在緩慢地傾斜。
現在冒着雨背人下山顯然不切實際,既然警方已經到了,江珩決定先帶着潮生找個避雨的地方等待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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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生再次恢複意識時是在一個狹小的山洞裡,比他們睡覺的山洞要小很多,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洞頂。
他身上套着一件雨衣,雖然并沒有保暖的效果,但勝在能防風,之前冷到止不住發顫的四肢如今反而還有些微微的熱意。
潮生順着看雨衣的角度微微昂首,看見江珩T恤濕透地坐在洞口,不斷有朦胧細雨從敞開的門戶飄到他身上,将他本就濕得滴水的發梢撒上碎銀一般的光輝。
他的身前放了一個手電筒,亮燈沖着外面,手裡正拿着一個手機擺弄,察覺到潮生的響動回過頭來,遲來的月亮便用偏愛勾勒出他側臉豐朗的輪廓。
“醒了?”
外頭的雨小很多了,隻剩下細細密密如針線的雨絲,但山路濕滑泥濘,仍舊不是行走的好時機。
潮生撐坐起來,發現這個山洞果然很小,他靠在山壁上就快要碰到頂了。
明明身體已經暖和起來,潮生卻還是覺得四肢無力,頭暈得像是有一圈黑色線條在不停旋轉。
“我們怎麼在這裡?”潮生問。
江珩以為他會責問自己為什麼來晚了,沒想到潮生什麼也不說,好像一點不怪他的遲到。
“我說讓你在原地等着,你就真的一步也不挪。我該誇你聽話還是蠢?”
明明來救人的是他,江珩卻忍不住要搬弄那根刻薄的舌頭。
如果他真的沒有上來找他呢?
如果救援的人來晚了呢?
潮生就這麼因為一場雨、因為一個破綜藝裡的任務、因為一個還算是陌生人的一句話,将命丢在這不知名的山裡。
江珩不知道自己心裡那股怒火是從何而來。明明眼前這個人一遍遍在他耳邊高歌着生命的可貴,讓他不要放棄,再努力一把,口号喊得如此響亮,卻又如此輕易地自絕生路。
在等待潮生醒來的這段時間裡,江珩想了很多,其實他的心裡早就已經有了答案。
從頭至尾,潮生都沒有表現出來任何的功利性,唯一的目的甚至是希望他能夠恢複清白。
多麼荒謬的理由,在連他的親人都為了遠離他遠走他鄉的時候。
還有一個人磕磕絆絆地向他走來。
會有什麼誘惑讓一個人為此連命都可以不要呢?
除了愛,江珩想不出其他。
反刍自己的這些行為,難道真的沒有一點懷疑嗎?
江珩也不相信。
他演過幾十上百的角色,觀察衆生百态已經成為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
其實他的心在見到潮生的第一刻起就告訴了他答案。
隻是他還負隅頑抗着,不肯承認現在還有人會不摻雜任何陰私地來接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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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生渾身冷熱交替,感覺自己活像台壞掉的空調。
他沒什麼力氣,回答江珩的語氣也平平靜靜的,透出一種軟乎的感覺。
“你讓我等你,我就不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