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手掩面,嗚咽許久,忽然想到了什麼,掏出挂在頸間的紅繩玉佩。
那是一塊溫潤無瑕的祥雲紋玉佩,背面刻着她的名,“滿”字,自古以來被寄予無數的愛和期許。
這是她出生後,阿爹親手雕刻的玉佩。哪怕時光變遷,他和阿娘逝世多年,她仍記得他們待她的珍視。
“阿爹,阿娘。”她用手背抹去眼淚,哽咽着道:“你們放心,阿滿定會照顧好自己。”
離開三哥,她也能照顧好自己,比如今過得更好。
*
另一頭,裴長旭被急召入皇城,由宮人直接領至廣明殿。
殿内富麗堂皇,燈火通明,仿若白晝。四周各鎮鎏金盤龍柱,栩栩如生,氣魄奪人。與之相對的是龍椅上的景帝,他眉目深沉,神色捉摸不定,視線落在殿中央的年輕男子身上。
那人乃東宮太子裴長澤,他面容清俊,與景帝有五分相似,氣質卻是大相徑庭。景帝身強體壯,穩重内蓄,不怒自威;他溫文隽秀,身形消瘦,頗為書生意氣。
處事上,景帝年輕時雷厲風行,膽大心細。太子則從小溫良恭儉,謙虛謹慎。
裴長澤乃景帝的嫡長子,十歲入主東宮,被景帝當作下一任的君主培養。他寬厚仁慈,在民間名聲極佳,然而這會不知犯了何事,正滿頭大汗地跪于殿中。
“父皇明鑒,兒臣對此事當真一無所知,不信您可以問太子妃,兒臣從昨日起便陪在她左右,半步都不曾離開。”
裴長澤焦急的辯解聲回蕩在養心殿中,景帝聽後,慢條斯理地摩挲着玉扳指,并未表露想法。
殿外有人禀報:“端王殿下到!”
景帝道:“宣。”
裴長旭進入殿中,快速地看清一切。他不動聲色地行至禦前,掀袍跪地,朗聲喊道:“兒臣參見父皇。”
景帝擡手,“起來說話。”
裴長旭依言起身,态度恭敬,又帶着幾分随性地道:“兒臣方才正陪着阿滿試穿嫁衣,嫁衣做得甚是精巧。”
景帝往椅背靠了靠,“臭小子,那可是你母後日夜盯着禦秀局做出來的衣裳,必定是無可挑剔。”
“有勞母後費心。”裴長旭道:“等改日休沐,兒臣定親自下廚,熬盅參湯給母後養血補氣。”
“君子遠庖廚,有些話說說便算,當不得真。”景帝端起茶盞,問道:“護城河淤泥都清理幹淨了?”
“小事一樁,明日便能結束。”裴長旭見氣氛緩和,适時将話引入正題,“夜深露重,地磚冰涼,父皇不如先請皇兄起來?”
景帝重重地哼了一聲,“他倒是有臉起來。”
“父皇。”裴長澤的脊背挺得筆直,雙眼通紅,難掩悲屈,“兒臣所言句句屬實,您若不信,便請三法司聯合提審兒臣,兒臣品行端正,仰不愧于天,俯亦不怍于人。”
言罷,他在地上猛一叩首,仔細看,地磚上竟顯現斑點血迹。
裴長旭輕攢俊眉,“父皇,這大半夜的,究竟出了何事?”
景帝朝内侍使去眼神,内侍忙捧起桌案上的一封信,小跑着遞到裴長旭面前。
景帝道:“你先看信。”
裴長旭取出一疊信紙,逐字逐句地閱覽内容。
此信由一位名叫遲衛的男子所書,他聲稱是廣闌王閩钊的得力部下,追随其從遼東軍營到蘭塬邊境,出生入死共二十餘年。
廣闌王闵钊乃故去的闵皇後之兄長,他出生遼東将門,年少有為,屢立戰功,三十二歲時受封廣闌王後,被派往蘭塬平定邊境。他有勇有謀,卓爾不群,在他的大力整治下,相鄰的幾個小國不敢再鬧事,邊境變得安甯繁榮。
三年前,景帝經過多方考量,決定對諸侯們施行削藩之策。因削藩力度強大,個别諸侯牢騷滿腹,但面對來自朝廷,機不容發的全方位壓迫,諸侯們别無他法,隻得乖乖地順應削藩。
廣闌王便是其中一員。
他老謀深算,表裡不一,面上支持擁護新政,暗地卻因此大發雷霆。封地縮減,勢力被割,日積月累下,他在蘭塬苦心建立的威信便會煙消霧散,屆時朝廷若想除掉他,簡直是輕而易舉。
過河拆橋,景帝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呐!
廣闌王不甘多年努力,一朝成為景帝嫁衣,深思熟慮後,竟走上了一條邪門歪道:他暗中與鄰國南垗勾結,通過黑市、賭場等見不得人的途徑,倒賣大周法典上白紙黑字列明的禁物。靠此手段,廣闌王大肆收斂錢财,籠絡官員,重新把持住權勢,殊不知已破壞當地得來不易的平靜。
南垗仗着有廣闌王撐腰,行事愈發乖張,常在邊界為非作歹,欺壓大周百姓。百姓們苦不堪言,跑到官府上告,均是無疾而終。
曾有幕僚心存良知,多次勸誡廣闌王收手,切莫養虎為患。廣闌王不僅置若罔聞,更尋了莫須有的罪名,将他們當衆處死,以儆效尤。
眼看廣闌王執迷不悟,蘭塬的百姓活得水深火熱。本性正直的遲衛冒死收集好罪證,隻身前往京城,決意向景帝揭發廣闌王的所作所為。
這封信以遲衛的視角,詳細地闡明來龍去脈,用詞雖平鋪直叙,卻字字铿锵,發自肺腑。
縱觀曆史長河,藩王作亂的案例屢見不鮮,朝廷自有應對的一套方法。然而此事棘手在于,廣闌王闵钊是太子裴長澤的親舅舅。
裴長旭正色,“敢問父皇,此信從何而來?”
景帝道:“兩日前,由刑部尚書史明呈到禦前。”
“除開信件,可附有其他佐證?”
“那遲衛小兒行事嚴謹,聲稱要朕親自接見,當面交出收集好的罪證。”
裴長旭反複斟酌,直言道:“兒臣以為,僅憑一封書信,恐怕難以辨别真僞,不妨等您見過遲衛後再做定奪。”
“說得好。”景帝忽地撫掌大笑,眼神徹骨冰冷,“今日清晨,就在朕定好會面時間的不久後,遲衛便被人割喉身亡。”
“……”
裴長旭不由望向太子,在這緊要關頭,遲衛竟然死了,難怪父皇會将矛頭對準皇兄。
畢竟血緣關系,是世上最難抹去的深刻羁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