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古希臘神話中關于人尋找另一半的說法,陶栀子靜默一瞬,才淺笑起來。
“這個說法很有想象力,在神話裡人為了将自己複原完整而尋找原本丢失的另一半,像是一個圓滾滾的球劈成的兩半,直到找到對方的時候才能滾動。”
“不過放在現代語境下,我認為一個人也是完整的,獨行于世間,孤獨地來又孤獨地死,其他人都變成了過客,不斷地相逢和告别。”
“好像一些短暫的相遇也挺好的。”
她笑容燦然,看向了江述月,好像意有所指。
江述月對自己最後一句話毫無防備,一時間也注意到陶栀子的目光。
他不像陶栀子一樣喜形于色,他從不回避他人的凝視,墨色濃重的眼,是旁人看不懂的底色。
陶栀子不奢求自己真的能讀懂什麼。
空氣停滞了很短的瞬間。
他擡手拿起紙杯,喝了很小一口,小到陶栀子在一旁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喝了。
江述月的語氣難得輕緩:“……挺好。”
話音落下後,他繼續說道:
“阿伽通是一位詩人,他認為愛是美的本質,具有智慧和德性,是完美的理想。”
将阿伽通的說法簡短帶過之後,這場雅典宴會才真正迎來了蘇格拉底的說法。
“接下來輪到蘇格拉底發言了,他引用了一個女性智者——狄俄提瑪(Diotima)的教導,提出了一種更高層次的愛——愛智之愛(愛智慧,哲學)。”
“狄俄提瑪的理論指出,愛是追求美與智慧的途徑,它從對身體的愛開始,但最終應該超越身體,追求靈魂和心靈的美,甚至追求‘美本身’。這種美本身是永恒不變的。”
聽到這裡,陶栀子沒來得及尋到江述月的氣口,不忍直接打斷,她隻是沉默地舉起了手。
江述月停下,看向陶栀子,耐心地等待她說話。
“這次蘇格拉底描述愛,是不是有點像Agape(無私之愛)了?”
她從剛才知道Agape(無私之愛)這個概念之後,對這個概念有别樣的執着。
那可是世上最高層次的愛啊!
陶栀子在蒲墊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合攏雙膝,被她的手臂環抱着。
有種取暖感,她似乎極愛這個坐姿。
坐在人字梯上捧着書看的時候也是這樣。
“蘇格拉底描述愛,和Agape确實有一定相似的特征,從Eros開始,人們因外表之美而被吸引,随着了解的深入,這份原始的身體之愛開始發生變化。”
“從單一的美之欣賞,逐步提升到對精神美、智慧,還有抽象‘美本身’的追求。”
“藉由蘇格拉底的發言,‘愛的階梯’的概念産生,Eros的産生比作階梯的起點,當人踏上階梯,逐步往上走,将經曆不同的更高層次的愛,最後,愛達頂點,成為靈魂之愛。”
最後,江述月話音落下,陶栀子卻遲遲沒有說話。
她若有所思,一呼一吸間,好像過敏的牙齒,被涼風一吹,麻麻的,有些發酸。
她看向江述月的眼神,帶着茫然,好像這份來自古希臘的愛的描述,一度讓她覺得遙遠到連靈魂脫離軀殼的時候都無法抵達。
那些哲學裡的含義,似乎一開始就将終極之愛放在了尋常人無法觸及的地方。
“你好像對愛有很多理解。”陶栀子的眼神有些缥缈。
江述月将書随手放在了桌上,咖啡杯的旁邊。
他不似陶栀子的茫然,但是也低聲說:
“我也無法理解《會飲篇》裡的提到的愛,我明白親情之愛,友情之愛,童趣之愛,但是Eros和Agape,我的認知隻停留在表層,那些文字描述中。”
陶栀子認真聽着他的叙述,知道他在保持着在真理面前的敬畏和謙遜。
她任由自己在記憶裡找尋,才發現這是江述月第一次用在“你我”為主語的語境下說出這樣的話。
畢竟江述月平時好像并不熱衷閑聊。
陶栀子聳聳肩,無所謂地說:“巧了,我也不懂,甚至我連親情之愛也不懂。”
沒等江述月說話,她指了指桌上的咖啡。
“今天的咖啡送對了,我覺得物超所值。”
她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欄杆扶手處,将雙手輕輕搭上,從樓上去看遠處的木質窗棂。
陽光在夜幕降臨之前,會由金色變成橘紅色,還是楓葉給天空攏上的一層濾鏡。
在錯目之際,她好像有種江述月不經意彎了嘴角的錯覺。
待她看完那窗棂下的橘紅光影才完成心理建設,想去探尋那短暫的一瞬,是不是自己錯覺。
當她重新看向江述月的時候,他已經起身,走向了一旁的儲物間暗門,裡面儲存着很多未拆封的書。
陶栀子在遠處瞥見他背影遮擋下的儲物間一角。
她竟然有些喜歡他背對着自己的場景,她可以對内心不加任何修飾,就這麼直白地注視着。
當此刻陶栀子注意到江述月背影的硬朗線條時,再加上寬肩窄腰,一個将簡單襯衫和西裝褲穿出絕佳氣質的人,輕易在腦海中聯系到“美之欣賞”這個詞。
如果有一日,她因一個人卓越的外表而産生欣賞,這是不是就是最原始的Eros。
但是陶栀子又在心裡否認了,因為江述月除了那副外表以外,還有他的言談舉止,和他用一雙嚴謹的眼睛,對聽者講述的模樣。
他皮囊下如黑匣子一樣的大腦,遠勝皮相。
不一會兒,江述月從儲藏室走了出來,回身将門把手重新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