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豆習字的第五天,卓英一行人終于回到宗門。
那時她和阿豆剛結束課業複習,正要結伴去沐浴,出門就見三人往寮舍走來。幾日不見,陳天恩與馮秋水的面上均有疲憊之色,想必給人員衆多的家族處理後事極其耗費心神。
随從文硯倒未見異常,一如既往地像個影子似的跟在小少爺後頭。
好歹之前聊過幾句,如今又湊巧碰上,賈鐵心便主動與馮秋水問候:“你們去了好些時日,此行可還順利?”
千金見賈鐵心身邊站着之前一直獨來獨往的小乞兒,且兩人湊得還挺近,神情微怔後迅速挂上淺淺苦笑:“鐵心姐姐有所不知,我等耽擱如此之久,皆是因為……甯涼城内幾無活人。能在七日内了結,都算快了。”
“連甯涼城也……?那邪修行事果真猖狂至極,難怪會被卓前輩尋出來擊殺。”
甯涼城與她生活的小村落規模不可同日而語,殺盡城裡人隻為擄三名童子,着實招搖得有些過頭。賈鐵心想起讀到的内容,不由歎道:“果然是因為甯涼城與我那小村落都屬不渡州,邪修才這般肆無忌憚。”
馮秋水不解其意,好奇問她:“敢問姐姐,‘不渡州’是?”
不渡州,是賈鐵心這幾日從《修士必覽集》裡得來的知識。
這方世界有靈氣充盈之地、魔氣充盈之地、兩相均衡之地,自然也會有絕靈絕魔的地方。靈魔兩氣與修士而言,便如水之于魚,若非不得已,萬萬不會到那等靈魔斷絕的地界自讨苦吃。
便是仙人來了,也隻得任真氣流逝而無處吸收轉化。
‘仙人不渡之州界’,故曰不渡州。
況且絕靈絕魔同時意味着此地不出天材地寶,在修士眼中一無是處,傻子才要來自讨苦吃。
“邪修藏匿我們的洞窟就在不渡州的邊緣地帶,大約是覺得追兵想不到他會躲到那裡去避風頭。卓前輩與宴前輩冒着一定風險攜我們回去安葬親眷,無論如何得再次鄭重感謝一番了。”
馮秋水點頭稱是,也說不知該如何報答前輩恩情。而阿豆雖沒回凡人界,卻頭回聽聞這等知識,豎起耳朵聽得尤其認真仔細。她字都沒識多少,自然讀不來科普讀物這類‘高深’書籍。
之後三人結伴去女池沐浴,共同坐在霧氣缭繞的溫泉内談天——阿豆負責聽,她與千金負責産出。馮秋水向賈鐵心說了不少甯涼城的慘象,與陳天恩、文硯這七日内的作為,談及後者,慣會裝樣子的馮千金也難掩無奈。
“陳家上下幾十口,他竟不想借任何人的幫助,親手将之埋葬。”
賈鐵心這輩子可沒養尊處優,她清楚地知道以少年力氣挖出能容納幾十人的大坑是何種概念。尤其瞧陳天恩這細皮嫩肉的模樣就不像幹過體力活,真要做到,說是天方夜譚也不為過。
農女不禁好奇結果:“他真這麼做了?”
大半身子都在水中,神情也被蒸騰的霧氣遮得朦朦胧胧,可馮秋水講起他人閑話時仍習慣性地以手背半掩容顔,一雙恰如其名的翦水秋瞳裡微微閃過一絲不喜。
“呵呵,鐵心姐姐剛才沒瞧見他臉色?”秋水側過身子,朝兩人那邊靠了靠,一副最為标準的嚼舌根做派,“若有文硯幫忙,那還稍微有些盼頭。隻憑他自己,挖了兩三天才堪堪能裝進家裡一半的……”
她停下話頭留出空白,沒将話說得太詳細。
見賈鐵心會意,千金小姐才繼續往下。
“鐵心姐姐你也知曉,那邪修的殺人手段猶如在花圃裡随心所欲地胡亂抓揉,松開手後,留下一地殘枝敗葉紅衰翠減……”
馮秋水寫意地描繪了府中慘狀,可經曆過的人,不難從優美的語句中見到殘酷的真實。賈鐵心都無需閉眼,一地破布碎骨爛肉的畫面就能自動浮現,喚起她的夢魇。
亦是他們五人共同的夢魇。
“甯涼都成了死城,哪有人給他現打棺材?隻得以白布裹起包成一團,粗粗埋了。就是這般,小少爺也沒完成當初誇下的海口。第四天時,包起來的白布随手抖一抖都能掉下許多扭成一團的蛆蟲,臭味那更是記憶猶新。”
阿豆當乞兒當了十多年,這方面的東西見得比農女多,聽了這番言論神色不變隻待後續。賈鐵心則忍不住叫馮秋水打住:“秋水……!不用說得那麼詳細,我都要覺得這水裡也有蟲子在爬了!”
分明是馮秋水自己先說的,結果在賈鐵心求饒之後她也縮了縮身子,頗有怨怪地嗔道:“姐姐!這話怎能瞎說,害得我都沒了沐浴的心情。”
——怪她咯。
賈鐵心暗暗翻個白眼,催促秋水趕緊把後續講完,她們也好出去擦身穿衣。
後頭的事情其實能想象得到,現在又不是非寒冬臘月,屍體在外頭放了那麼久不處理當然要腐壞。
陳小少爺就是犟成一頭牛,在現實沖擊之下也隻能低頭求助于女修,保他親人屍身不壞。自己則繼續拖着快到極限的身子繼續挖,總算在第七天把碎屍全部安葬完畢。
“如此說來,陳小少爺也不算破誓。”鐵心甚至有些佩服,“我還以為要讓卓前輩術法将墳挖好,沒想到竟還是自己做到了最後。光說着毅力,就遠非常人可比了。”
無論仇恨在其中起到了多大作用,他能憑借養尊處優的身體硬撐着把這件事做完,就值得人敬佩。
顯然馮秋水對他這方面的表現也無可指摘,心中大約同樣存了些敬意。不過她着實不喜歡小少爺的處事方式,眉頭一颦,又批判起來。
“光有毅力,不知通權達變,怎堪大用?這回有卓前輩兜着方能圓滿,待日後難道也要嘴上說着自己來,結果估量不清自身到底有幾斤幾兩。最後一頭撞牆上,等旁的人幫他收屍麼。”
千金嘟哝道:“換作是我,斷不會這般行事。”
“……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