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後院地方寬闊,常有麻雀啄食草籽小蟲。
它們聚在屋檐時叽叽喳喳好不熱鬧,母親常說她們四人便像是四隻小麻雀,整天話不停,吵得她頭疼。這時姐妹會分别撲到母親懷中,或撒嬌或假作怨怪母親怎能如此說,她們怎麼也比麻雀貼心多了。
常被比作麻雀,夏夜便生出心思用谷粒逮過幾隻養在家裡……結果都不太好,沒有一隻活着。
母親得知後告訴他們,麻雀不是家畜,被捉住後賞玩一會兒倒還行,要正經養在家裡極為困難,憑她們是做不到的。
春華定親後,秋水曾見母親怅然若失地喟歎:“有一隻小麻雀要飛走咯,家裡以後要清淨不少。”
“還有我們三個在,怎會清淨?恐怕您過不久就要又嫌我們吵鬧了。”她半安慰半真心道,“況且姐姐嫁去的人家就在幾條街外,回門不過幾步路的事。雖與從前有所不同,但應當也沒那麼大的差别。”
“……确實,的确如此。”
母親忽地露出笑容,慈祥地望着秋水。
畫面中的馮秋水見此卻是一愣——母親當時的反應,不該是這般呀。
秋水仍記得母親笑中帶苦的神情,想揚起語調裝作無事,可怎麼都難掩惆怅。
‘你還不懂,飛出去了,便不同了……即便嫁去的是鄰家,也終究回不到從前。’那時母親眼中似有淚光,輕撫身邊孩兒烏發,‘等到将來你也定了親,嫁出去,就知道娘的意思了。’
……應該是這樣的才對。
她的回憶,怎麼會出錯?
馮秋水呆立在屋内不知所措。
身後,本不應在此出現的三人循次而進。長姐春華撫平了她衣角褶皺,夏夜牽起她的右手握于掌間。冬霜幼小,隻得勉強摟住她的腿。
“阿妹……”“秋水、”“姐姐!”
“我兒。”
四個聲音重疊在一起。
“飛出去了,便飛出去罷。殘垣斷壁下總會長出新芽,離去的雀還會循着記憶回來。塵埃散去,往事皆定,再帶着其他同伴重遊故地,仍能見到昔日叽叽喳喳的熱鬧景象……
“我們從未遠去。”
四人嗓音化為雀鳴,一陣撲棱棱的聲音從她耳邊掠過,漸行漸遠。
母親房室、整棟馮宅霎時間燃起熊熊大火。
循味而來的鴉群被火舌燎傷,尚未被蠶食幹淨的屍體與宅邸一同,在久久燃燒的烈火中化為灰燼。灰黑色的煙霧擦過馮秋水的鼻尖,炙熱的溫度令她的發尖蜷起,翻騰的紅光映在臉上,拼成一幅煉獄般的繪卷。
可當她仰起頭,被滾滾黑煙遮住的天際隐約得見一閃而過的小小影子。
不辨方向的遠處,傳來雀鳥的啁啾鳴啭。
弟子的動靜,師尊皆收入眼底。
施行露将懷中狸奴丢到旁邊,從軟榻上翩翩起身。
“總算能進行下一步了,真讓我好等。”
三花貓咪柔軟的身軀平穩落地,喵喵叫了幾聲未得關注後,竟口吐人言。
“喵,剛幫了一個忙,結果用過就丢……實在叫吾心寒。”
女修皺眉,彎腰撈起狸奴,屈指朝它腦袋敲了一下,引來一聲不算凄厲的貓叫,又不滿地将它丢回地上。
“同你說過多少次,當貓的時候别說話。實在憋不住,麻煩變回人型。”
三花狸奴原地跳了幾下以示抗議,最終仍遵守了施行露的規矩在白霧中變化成一名唇紅齒白略施粉黛修士。其身量比施行露高半個頭,面貌瞧着也更成熟些。
“哼,就知道你要這般。”
修士嗓音雌雄莫辨,既有女子嬌柔,又有男子深沉。
身體猶如無骨,從施行露背後貼上去,兩手輕摟其肩,倚姣作媚道:“行露何時有了弟子?這般要事,若吾不來尋你,猴年馬月才能得知?約好的修煉之期還作不作數,讓吾空等的時日,行露又要如何補償?”
此人一出現便是道道暗含責怪的質詢,施行露将其扒開,一向扮做溫婉的神色間竟有隐約不耐。
“事出突然,況且我收弟子與你何幹。”
“哪裡無關?”
“哪裡有關?”
女修不欲與其廢話下去,冷淡道:“修煉約定自然作數,教導弟子費不了那麼多功夫。至于補償——你未按約定提早了月餘,與我無關。空等,還是去做些别的打發時間都随你,但别把罪名按到我頭上。”
修士配合她力道倒于軟榻上,順勢變為半卧姿勢。綢緞似的長發一半被三把一場精美的金銀钗子束在腦後,另一半則瀑布般攤開,随意一個動作就好似一尊美人像。
“唉……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狠心。吾又不要那些俗的,便是允我一回又何妨?”
女修聞言一笑:“既然如此,勞煩向尊者去隔壁找我宗吳長老,她定能予你所求。”
“哈,你宗吳長老可是衆所周知的人如其名。吾對冰碴子提不起興趣,還是有來有回更具情調。”
修士露出嫌棄神情,瞥見施行露無動于衷,隻得認輸長歎。
“好罷好罷,吾在廂房等你過來,别讓吾等太久哦。”
又是一陣白霧,這修士的身形旋即消失。
施行露聽若耳旁風,推開門便朝馮秋水所住的客室前去,半點沒理睬那人的言語。
之後種種無需贅述,不會再有比更換魔氣顯形還困難的關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