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雲君的洞府在明心宗最深處的翩霜峰上,長年雨雪,山路凍結,樹滿霧凇,一片與明心宗所在的南方絕然不同的銀裝素裹。
他所在的樓閣連廊,常年挂霜結淩,内外挂滿了白色厚重絹帷,都是為了遮光蔽日。垂雲君閉關也就在翩霜峰山下深處,幾乎是幾十年不離開此地。
陸熾邑看不慣這兒,私底下都叫“垂雲大靈堂”。
說他病死的那天,甚至不用挪地擡棺,原地就能出殡。
陸熾邑從來不被允許進入絹帷,隻能在樓外跟垂雲君說幾句話,這次他在外頭喊了半天,驚起雪林中的飛鳥,才看到一個小傀儡手持宣紙走出來,上頭隻有一行字。
“近日頭痛氣喘,不宜見客。咳咳咳。”
……咳咳咳幾個字還是寫下來的!
陸熾邑翻了個白眼,猜也知道他又犯那不愛見人的毛病,将那宣紙點着,下山走了。
……
之後幾日,羨澤聽說弟子們想要集體罷課。當然是要罷陸熾邑的課。
甚至有幾個年輕男女也來拉攏羨澤,意圖讓羨澤當他們集體罷課的領頭人。
她正在食堂用飯,看見許多年輕臉龐擠過來,本來修仙之人就要比渾濁紅塵的同齡人,要更天真更單純些,他們臉上也都是藏不住的氣盛。
但羨澤這種面熱心冷的人,肯定不會參與,便笑道:“我這些日子确實不能去陸脈主的課了。畢竟是剛剛築基,真氣沖撞,還需要閉門修煉一些時日。而且上次受了些傷,現在身上還在疼呢。”
食堂是四面開景的雅閣,外頭有樹木廊庑,日光透過樹梢有點點碎金落在她身上,再加上那神仙容貌,是說不出的娴雅溫柔,許多年輕孩子都捧着臉看癡了。
她目光含笑掃過其他人,繼續說鬼話,笑道:“陸脈主是年輕氣盛了些,但本事上足夠做咱們半輩子的師長了。不過大家心中若有不滿,也不該藏着掖着,他若是聽不進去,便想法子和匣翡脈主、宗主懇切談談,想來也是能改的。”
反正就是自己懶得摻和,但一點也不介意其他人去告狀。
其他弟子年紀小聽不出來,隻看她對上诘難不卑不亢,事後又平靜寬和,很有閱見的樣子,就很樂意與她說事,覺得她落了話就像是一錘定音般。
七八個少男少女叽叽喳喳擠作一團,又說起那天羨澤打赢了傀儡,隻覺得解氣。
個别消息靈通的弟子講起來,說陸熾邑也不是沒有弱點,比如他之前在虺青澗的時候,被宗主鐘霄打敗,鐘霄将他暴揍之後他竟然坐在地上哭,說鐘霄把他的玩具都給打碎了……
江連星是坐在對桌吃飯,弟子們擠過來的時候,也都堆簇在他身邊,跟那些眉飛色舞的面龐相比,江連星顯得八風不動,像個老僧。
有幾個同齡少年想跟江連星搭話,但江連星幾乎是眼皮子都不擡,隻簡單應了一聲就繼續低頭安靜吃飯。
羨澤覺出來反差了,平時江連星跟她話也不少,怎麼到外頭反而兩腳踹不出個屁來了。
正想着,卻忽然有個小人兒跟遊魚似的擠進來,緊挨着她胳膊:“要我說你們也是要把羨澤往火堆裡推,她本來就跟姓陸的杠上了,你們還要她起沖突,是不是不想讓她得罪人!跟一窩賊老鼠似的,不安好心!”
羨澤一側臉,就瞧見了刀竹桃,她個子小臉蛋嬌,窩在羨澤旁邊,腦袋就跟枕在她肩膀上似的。
刀竹桃罵完了别人,轉過頭來就給她露了個大笑臉。
那些年輕孩子,跟刀竹桃關系本就不好,聽她說話難聽,立刻就要吵嚷起來。
羨澤吃飯正香,就怕他們吵起來掀桌,面上神色笑容不變,隻是伸手護住盤裡的炸肉肘子。
而後就聽見刀竹桃鄙夷道:“連個敢做事的都沒有,你們光不去上課,也不知道姓陸的也幾日挂了告假,怕不是在屋裡拉得兩股戰戰,腦袋發暈呢!”
她言下之意,是說自己給姓陸的下了瀉藥,給羨澤報仇。
這會兒,江連星都忍不住擡頭看了她一眼。
他心裡惱火:不知道這刀竹桃安得什麼心,竟是在羨澤面前處處露臉表現,當貼心小棉襖了。
少男少女們也驚奇興奮,全都說要拜見陸熾邑,看看他出醜去。
這群人都散了,刀竹桃還緊緊挨着羨澤坐,羨澤這才發現,她頭上也别了一支花冠似蝶的紫藤。
跟羨澤頭上的花一模一樣。
她沒有太多首飾,簪了兩次花都覺得好看,自那之後,江連星每天早上來請安的時候,都會從院中花圃剪幾支花帶給她。
但前幾日,江連星也抱怨,說特意給師母挑了個有花圃的院子,卻沒想到有人偷花,他隻能用靈力滋養藤蔓開出新的花苞。
罪魁禍首原來在這兒呢。
羨澤真不明白,這學時髦讨歡心,怎麼有學婆婆的?
真要是背影瞧見,還以為她倆是一家子呢。
刀竹桃看羨澤還是怪能吃的,忍痛想把自己盤裡的炸肉也給她,江連星先寒着臉把羨澤的餐盤挪開了,冷言道:“也不知道你粘過什麼毒,她最近正養着經脈,不能胡亂吃東西。”
刀竹桃立馬瞪眼,但轉轉眼睛,軟化下來偎着羨澤:“午後的心法課,我跟您坐一桌子吧,我以前那同桌脾氣忒壞,非要掐死我寶貝蟾蜍——”
羨澤沒搭話,放下飯食準備去上課。
平日都是江連星跟她一路走,江連星總比她慢半個腳步,剛好出現在她餘光裡,接上幾句話。而這次,刀竹桃擠開江連星幾乎貼着她走,好幾次蹦蹦跶跶到她眼前,跟個螃蟹似的側着走跟她說話。
到了課上,果然她緊緊賴着跟羨澤一桌,還回頭跟勝利者似的盯着江連星。
但江連星畢竟是跟她輩分有别,課上從不坐一桌,都是坐在她後頭一排。刀竹桃越是挑釁,他越不搭理她。
匣翡算是頂好的先生,在課上誦讀細講心法要訣,讓弟子們跟着運轉周天。
她特意在課上着眼瞧過羨澤,想要看看她身上是否有《悲問仙抄》的端倪。
但越看越是膽戰心驚。
跟陸熾邑對她的驚豔不一樣,匣翡看她的周身,好比是爛繩懸大鐘、破布裹沙袋,人都跟拆了的肉重新拼成的似的,活着都是奇迹,怎麼還能修煉呢。
這破破爛爛的肉身,倒是讓匣翡想起了一個人——垂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