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潇潇,宵禁的大函城内一片昏黑,有一座寶殿卻燈火通明,殿外立着兩頭雄獅,威嚴肅穆,殿上牌匾高懸,刻有龍飛鳳舞的三個字,是為“審死殿”。
作為大函皇都最森嚴的地方,此地到了夜間,更使人膽寒。
喝下第六口酒時,楚馳越才漸漸有了睡意,他把腿翹到書桌上,整個人卧進太師椅裡,剛阖上眼,就聽刑房的人跑進大殿道:“楚大人,有犯人說撿到了你的東西。”
楚馳越身子一歪,不滿地睜開眼。
他一手摸自己的佩劍,另一隻手摸錢袋,确定兩樣都在後,才瞪着來人:“胡說,吃飯的家夥明明都在。”
他穿着暗紅色官服,墨眉如劍、鼻梁高挺,眉宇間流露出的自信灑落,是熱辣辣的火,燒掉了夜的深寒。
這是楚馳越穿成審死官的第六個月,這期間,他早就摸透了這地方囚犯們的套路。
為了見他一面,向他提臨死前的要求,達成心願,這些無恥之徒什麼都編的出來。
他才不上當呢!
“是真的!他說撿到了您脖子上栓的東西。”刑房的張剋頓時急眼了。
楚馳越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脖頸,發現當真空無一物後,他心底一沉,立刻站起身:“我去找他,哪個房的?”
“三天前送進來的,七十四号。”
得到張剋的回話,楚馳越加快了腳步。
六個月前,他在這地方重生時,除了一身衣物,就隻剩下脖子上的項鍊。
那是母親的遺物,裡面鑲着他和父母的合照,是楚馳越視為性命之物。
他出生于醫學世家,父母均是深市的名醫,在成年後,他也接過父母的衣缽,成為一名外科醫生,研修數年,終于能進入手術室,可沒想到第一台手術,就是搶救遭遇車禍的父親。
楚馳越忘不了那一天,心電監護儀上的平線、滿手鮮血還有他無助的嘶吼,從那之後,他的世界變成了黑色,不能再看半點濃稠血腥。
再後來,發現導緻父親死亡的醉駕者未能得到重判,他毅然離開醫院,成立自己的律師事務所,為了和他一樣的受害者家屬站在天平頂端,勢必要讓罪犯重判。
卻不想因保護證人意外離世,來到了這裡。
審死殿隸屬朝廷,皇權特許,外加大函律法嚴苛,能被送進此處都為重犯,楚馳越時常想,這許是上天給他的一次機會,讓他彌補上一世的缺憾,在此處求正道,判個痛快。
他走的急,很快走到大牢門外,為便于管理和保護隐私,楚馳越給犯人們編了号,記卷宗、傳喚、受審時不必叫人名,隻說号碼,省去了很多麻煩。
也正因如此,他精準地找到了那位七十四号。
楚馳越被攪了安睡,本就心情不爽,此刻對持有自己項鍊的囚犯自是沒好脾氣,張口就是:“别廢話,快把東西還我。”
但一擡頭,看清那端坐在雜草堆上的白衣人後,到嘴邊的“莫不是你偷的?”竟變作了“你怎知那是我的東西?”
牢房裡的男子一襲錦緞白衣,柔軟的黑發散落身後,丹鳳眼低垂,臉龐溫潤通透,如裹着冰殼子的果脯,清淺淡雅,冷靜含柔,原本陰暗的地方,都因他生出一淌清輝。
“這上面刻着你的名字。”江塵述于他的打量中翻出掌中之物,項鍊在楚馳越眼下輕晃。
他說的不錯,項鍊是古銀制成,形狀像枚小懷表,背面刻着主人的姓名生日。
“你知道我?”楚馳越挑眉問。
“大函第一位審死官,誰人不知。”江塵述回應道。
“多謝你替我保管。”見這人樣貌也不似愛糾纏之輩,楚馳越伸手欲拿過項鍊,江塵述卻避開他:“我沒答應要還你。”
“你....!”原是他看走了眼!楚馳越兩個鼻孔直冒氣,在心裡盤算着怎麼拒絕對方的條件又能安穩拿回東西。
沒想到江塵述隻說:“把我進來時被收走的書還我。”
什麼?楚馳越訝然地看着他,這半年來,有太多的死囚,不是問他要吃要喝,就是要他代筆寫信,還有哭喊着要見家人的.....隻有眼前這人,問他讨書。
一個要被判死的人,還有閑情看書?他内心想着,嘴上不禁說了出來。
“你給,還是不給?”江塵述不與他多說,隻摩挲着手裡的項鍊問道。
有“把柄”在他手,楚馳越不好發作,正要答應,身後牢房傳來的尖叫聲打散了兩人的對話。
“救命呐——!來人,有人快不行了!”
驚聞這聲,楚馳越面容微凜,立即轉身走到斜對面的牢房。
命人打開牢門,看見倒在地上的肥胖男子,他一把抓過其他犯人,沉聲質問:“怎麼回事?”
“回楚大人,他從昨兒晌午就不對勁了!不光說自個兒食喉疼,咳不止,還忽冷忽熱!”吓得不輕的‘獄友’急忙回答道。
楚馳越聞言蹲下身,将食指中指并攏,探着胖男子的頸部脈搏,發現對方心跳極快,呼吸也異常急促。
看到他紫紅發脹的面色,楚馳越又問:“他最近一次吃過什麼?”
“吃過.....”獄友思索片刻,趕緊回話:“雞骨頭!他吃了前幾天藏起來的雞骨頭!”
莫不是卡住了氣管?楚馳越一聽,當即掰開胖男人的嘴檢查咽喉。
可看到一半,他覺出不對,如果隻是卡喉,是不會發熱的,注意到男子紅腫的脖頸,有多年急救經驗的楚馳越立刻判斷,這是頸深部感染。
男子體重過胖,脂肪高,吞咽時被攜帶病菌的骨頭劃傷喉嚨,導緻頸深部急性化膿感染,堵塞了氣管,所以會有高燒、驚厥、呼吸急促等病症。
在現代,這種情況要進行穿刺引流術,将膿液抽出聯合抗生素治療。
然而這是在古代!沒有規範的醫療器械,沒有藥和止血帶,更重要的是,沒人能精準的找到氣道口的膿點.....
就連他這種熟記頸部軟骨位置的外科也不能。
“取些冰袋來。”楚馳越對張剋命令道。
病患體溫太高,這樣燒下去隻會讓化膿愈發嚴重,必須先降溫才行。
可這也隻夠撐一會兒,不處理膿液,人就會被活活憋死.....
“我可以一試。”就在楚馳越束手無策之際,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清越的聲音。
“你?”楚馳越回頭看,剛要質疑,卻聽江塵述緩聲道:“要切開。”
“!”他怎麼知道?楚馳越倍感意外。
“給我一把小刀、幹淨的布巾、熱水,還有磨成粉末的地榆和黃連。”江塵述起身走至牢門前,微擡下颌,示意他開門。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其他牢房的犯人都騷動起來,有人見狀不滿地叫道:大人莫信他呀!他就是想跑路!
給犯人遞刀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楚馳越再清楚不過了。
但望見江塵述清潤堅毅的雙眸,他的心軟溶溶的,像是灌進了沖洗傷口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