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會怕我疼的人......攥緊男人的衣袖,江塵述默然想到。
楚馳越蓦然愣住,繼而含笑說道:“那我得感謝他們,讓我有機會做第一個。”
說着,他又拍拍江塵述的手背:“好好睡吧,我就在這裡。”
“嗯嗯.....嗚嗯。”
江塵述喝的渾身癱軟,面上全是重疊紅潤的情态,他咕哝兩聲,望着床帳慢慢松開手,雙目逐漸迷離,憶起了六歲那年隆冬。
老舊的街巷裡大雪紛飛,四處洋溢着炮竹聲、糕點香味和稚子喧鬧的喊聲,而在這份熱鬧之外,一牆之隔,破敗的小院裡,衣不蔽體的孩童躲在舊水缸旁,赤腳承受着空中飛來的石子。
“嘿嘿!打他!快砸啊....!”幾名身穿棉襖男孩嬉鬧一陣,拿起尖銳的石塊,毫不留情地砸向孩童。
“哎呀,咱們還是回去吧,我爹娘說他是怪胎,大過年的好晦氣呀。”有人邊砸邊說道。
“他不會疼的哦!你們看,怎麼打他他都不會叫的,哈哈.....!”
随着男孩們的笑聲,不一會兒,白衣孩童的身上已布滿血痕,小腳底滲出了血水。
可他始終沒有哭,也沒有動,直到被人用凍硬的饅頭砸中額頭,他才有了反應。
人們漸漸散去,他撐起幼小瘦弱的身體向前爬一步,撿起地上的饅頭,用雙手捧着,放進懷裡捂熱。
寒風刺骨,他失血的小臉慘白如紙,腳底刺眼的鮮紅似一面殘破的鏡子,照出他傷痕淋漓的身軀。
不知過了多久,饅頭上的冰霜融化了,孩童張開凍僵的嘴唇,正要咬一口,身邊卻傳來一聲微弱的貓叫。
皚皚白雪中,一隻瘦骨嶙峋的貓在地上打滾,看上去十分痛苦。
“很疼嗎?”孩童瞪大黑溜溜的眼睛,把饅頭掰成一小塊兒、又一小塊兒,喂到小貓的嘴邊。
“吃吧....”他把手搭在膝蓋上,輕聲說。
天黑了下來,雪堆滿了水缸,江塵述身上的血痕已凝結成血塊,他抱起瀕死的貓,倚靠着冰凍的水缸出神。
巷子裡突然傳來錫杖錫錫作響的聲音,一個白須白發的僧人站在他身前。
孩子,你怎麼樣了?你的父母呢?
江塵述恍惚地搖搖頭,從記事起,他們都叫他怪胎、妖孽,他沒有爹娘.....
因為他生來便不知道什麼是痛,同村的孩子會故意把他的衣裳扔進河上的冰窟,看他去撿。
城裡的小少爺讓他抓住燃燒的炮竹,等着鞭炮聲在他手裡炸開,血肉模糊。
他們會歡笑、會鬧,會在爹娘的懷裡撒嬌。
而我,我,是一個不知疼痛和冷熱的怪物.....
面對老僧人詢問的眼神,江塵述面無表情的說道。
老僧人哀恸地歎息,脫下袈裟披在了他身上。
後來,他随老僧人回到荒廢的寺廟,拜過廟裡的菩薩後,江塵述有了師父,但他卻不叫老僧人師父,隻稱其為和尚爺爺,隻因看見其他孩子都有家人時,他會羨慕....很羨慕....
和尚爺爺待他很好,會問他是否吃飽、穿暖、在外有沒有人欺負、今天學了多少個字,這是江塵述出生以來,頭一回嘗到有人關切的滋味。
他終于不再像躲進暗處的老鼠,隻能窺探着他人的幸福,他變成了一個真真正正普通的幼童。
可是第二年,這一切都随老僧人染上瘟疫,戛然而止了。
他們被趕出了城,七歲的江塵述用草席拖着他珍視的和尚爺爺,咬着牙翻過山、踩着叢林裡積雪的冰渣、穿過湍急的河流,終于到了走不動的那一刻。
和尚爺爺,我帶你去找大夫!
你别走....不要留我一個人。
老僧人彌留之際,拉住他的手,又是初見時那一聲長歎:“述兒,總歸是有這麼一天的,孩子.....這是老衲教給你的最後一件事,學會離開.....離開吧。”
江塵述緊緊握住老僧人的手,潸然淚下,稚嫩的聲音發着抖。
“師父,我究竟是誰?”他哭着問,我究竟是什麼?為什麼會是我?一遍又一遍地問,他清澈黝黑的瞳孔蒙上極緻的恨與悲。
若天要他感知不到痛,為何叫他遭受生離死别之苦!
若天視他為邪魔妖物,為何不殺了他以換取他所珍視之人的太平?!
為何.....?為何——!
老僧人輕輕推開他,對他露出一個慈悲的笑容:“述兒,你....要記得老衲的話,即便你的皮肉、骨骼、四肢不會痛,但你有一顆會疼、會熱、會冷、會憤怒,亦會受傷流淚的心。”
“今後不論走到哪裡....都,不要忘記遵從本心,别不要丢失它....丢失那一顆至善至純的心。”
江塵述蹲在角落,守着老僧人變冷的身體,天破曉時,他默然流淚,用草席把老僧人的屍首裹起來,帶到林子裡埋葬。
他自始至終不知道老僧人的名字,他隻記得那根錫錫響的法杖,溫暖的袈裟,在嚴酷的冬夜,喚起了他的心,那顆名為“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