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哥那麼疼你……”她以為他隻是被養得膽子小了一些,卻不曾想根本是個沒主見的傀儡。
閉眼再睜時,章麓的雙眸中逐漸湧出瘋狂之色:“你怎麼敢?”
“我為什麼不敢?”雍夫人拿手絹擦了擦自己的手,神色癫狂,“你和那個雜種當真是夫妻情深,他為了保下你,真是什麼都願意做!不過,好在他是個情種,否則陛下哪兒會那麼輕易就被他刺死!當年推你為世子,是為了讓你心甘情願的替我兒上前線。如今敵軍既已經被打退,你便沒什麼用了。”
小皇帝死了?李鶴霖成功了?所以根本沒有人出賣他,一切都隻是慶國公布的局,不!還有李鶴霖的祖母在幫着慶國公。
“你——”甫一開口,黑色的血液從喉嚨中翻湧而出,章麓身形不穩,跪倒在地,隻覺眼前陣陣發黑。
“要怪隻能怪你們章家對陛下太忠心了,擋了我的道,便隻能麻煩你們去死了,省得小皇帝總有生出些非分之想。”雍夫人歎息着說道,“待你死後,煥兒便會與安國公府的五姑娘成婚。這崔夢宜雖然瞧着也挺令人讨厭的,還是婆婆的娘家人,但勝在識趣、聽話,比你強上百倍。”
識趣,聽話?
感受到力氣在一點點消失,章麓慘笑出聲。
她用力擡頭看向僵如木頭的李謹煥,想要好好看清他溫柔的表象下,到底是用什麼做的心。
“你當真是浪費了你兄長對你的百般維護!”
雍夫人冷笑:“他若當真維護我兒子,當初就不該搶這門婚事,你本該嫁給煥兒的,不過如今也好。”她從桌子上拿起一摞紙,紅色的血在紙上印出點點梅花。章麓瞳孔驟縮:“你别動它!”
“我偏要動。”雍夫人将這一摞紙撒向天空,紛紛揚揚的白色如同雪片一般,那是李鶴霖寫給她的信,每一封都被藏在了木盒裡,從未給她看過,如果不是為了取兵符調動虞慶軍,她或許一輩子都無法發覺對方對自己的深深情誼。
她從未放在心上的沉悶男人,究竟藏着何種熾烈愛意。
“如果不是他非要查當年祁中嶽叛變的事,我也用不着大費周章的弄死他。”
祁中嶽叛變的事?李鶴霖居然一直在查,是為了自己嗎?
雍夫人:“我這個人啊很博愛,今生隻讨厭一種人,那便是情種。”
咚咚咚——
擂鼓聲在耳畔響起,她想要站起身,卻使不出一絲力氣。
“虞慶侯府造反刺殺陛下!格殺勿論!”
一陣陣高亢的聲音乎遠乎近,身旁的腳步聲越發淩亂。
刀劍碰撞的轟鳴聲在耳畔響起,秋日的夜晚,暖風不再,反而裹挾着刺骨的寒意,夾雜着雨雪風霜。
可夏日怎麼會有風雪呢?
數不清的聲音在耳畔混亂交織,章麓趴在地上,早已僵成了一尊石像。
好在……好在她并沒有将虞慶軍全部帶回,她還有後手,她的父親此刻應該能看清自己的愚忠會帶來何種後果,她相信父親會做出正确的選擇。
在太陽升起的瞬間,一把大火從诏獄中彌漫開來,虞慶侯章濤在策馬穿過城門的時候,蓦然回首向西北望去,那是侯府的位置,他的女兒還在那裡……
*
朔朔風起,冰封千裡。
袁纥烈騎着黑色駿馬飛馳于糜爛的屍骸血肉之上,他望着不遠處袅袅炊煙,暗啐了一口,在馬肚上多加了幾鞭。
伴随着高昂的馬鳴聲,袁纥烈一行終于到了炊煙燃起的地方。
正烤火的幾個兵卒見到大王子,趕忙整衣拜見。
袁纥烈大跨步上前,一腳一個将近前的兩人踹飛,其中一個直接被踢得撞在了臨近的枯樹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另一人則撲在了火堆上,被燒的直嗷嗷。衆人都被這動靜吓了一跳,沒人敢去拉渾身着火的兄弟。
“野外燃篝火,引來了章家軍,就等着被吊在北甯關的城牆上吧!”袁纥烈怒火中燒的低吼道。
有個小兵與袁纥烈沾親帶故,神情并不緊張,奉承了兩句‘大王子神勇奇兵’,便用不屑的語氣說道:“那關甯衛都被打成了丢了糞蛋兒的屎殼郎,哪兒還敢來這屍骸邊野的古馬坑啊。”
袁纥烈眯着眼睛掃了那小兵一眼,直把人看得寒冬臘月冷汗涔涔。
他用馬鞭拍拍他的臉,冷笑道:“你當虞慶軍‘鐵血長城’的名聲跟你的賭技一樣是徒有虛名?你這炊煙跟竄天猴似的,隔着十裡地都瞧得見,真當姓章的都是廢物!”
語畢,他看向被吊在樹上的四個人,問道:“問出幽雲十六州的防衛輿圖在哪兒了沒?”
“沒,這四人嘴都極硬,被削成人彘活活疼死都沒吭一聲。”
袁纥烈歎息一聲:“虞慶軍果然都是硬骨頭。”
他走到唯一還活着的人前:“章雲鋒,吾乃回纥大王子袁纥烈,今日将你斬殺于此,也不算
損了你章氏一族的名聲。”
語罷,提刀而下,血濺三尺。
章麓神情恍惚,她躲藏在屍坑裡,覺得身下成堆的屍骸在動,可皮膚傳來的觸覺又冰冷無比。
她回來了,回到了十二歲那年,祁中嶽叛變的那一天。
死前的喊殺和嘲笑,與現在的一幕幕猩紅交織在一起,令她一時間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
哒哒的馬蹄聲繞着耳畔逐漸遠去,可哀嚎與殘喘卻一陣高過一陣。
章麓下意識捂着胸口的防衛輿圖,呼吸急促,尖銳的耳鳴聲如戰錘般不斷重擊着她的腦海。
援兵在哪兒?
出路在哪兒?
她是活着,還是死了?
身上的爛肉連着爛肉,腳旁的碎骨擠着碎骨,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她趴在嫂嫂已然污穢的屍首上,從小與自己一起長大的親衛苟延殘喘的将她護在身下。
濃稠又冰涼的血液滴滴答答的落在她的臉頰和手背上,混合着灼熱的淚水,飽含着絕望的嗚咽。
“姑娘,别閉眼。”雙菊已然撐到極限,連短短幾個字都變得含糊不清。
強烈的迷茫與悲傷在這一刻爆發出來,淚水令章麓的視線模糊。
“活下去……”雙菊的喘息聲已經微弱到快要聽不見。
章麓驚恐的抓住她垂下來的手,不肯放開:“别睡,求求你,别離開我!”
曾經以為忘卻的痛苦再次親臨,所有的怨恨與憤怒在這一刻全部爆發出來。
主将背叛、嫡親兄長被屠,親衛為護她接二連三的倒下……
這冰冷的萬人屍坑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連她都快要變得冰冷,要怎麼活?
北甯關守将祁中嶽連通吐谷渾,棄城而逃,讓回纥人屠了三萬守備軍和六十萬百姓。
整個古馬坑裡都是紅,雪是紅的,冰是紅色,樹是紅的,連風都是紅的。
冰雪裹挾着痛吟,凜風夾帶着怒号。
章麓的目光錯過死人的鬓角,從那狹窄的縫隙中窺得哥哥已然冰冷的身影。
她咬着牙淌着淚,眼睜睜的看着阿兄被回纥人削成人彘,在風雪中如同破碎的戰旗,破破爛爛的随風搖曳在這寒冷的傍晚。
“哥。”章麓不敢哭出聲,強行壓抑住的恐懼、前世被背叛的痛苦讓喉嚨變得麻木。
“姑娘,幽雲十六州的防衛輿圖絕對不能讓回纥人得到,你一定要活着,活着,南下的四百萬百姓才有希望。”
光亮在縫隙中逐漸消失,章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出去的,她隻記得如奔雷般的馬蹄聲,數
不清的撕心裂肺的怒吼,伴着三哥向她神來的手,劃破了這漆黑的夜幕迷障。
“站起來!”她聽見三哥壓抑顫抖的聲音回蕩在自己的耳畔。
“站起來!你姓章,是數百萬百姓的‘城牆’,絕不能跪在這個地方!”
對!她絕不能跪在這裡,她必須站起來,還有血海深仇還等着她去報!她絕不能倒在這裡!
她擡起頭,透過鮮紅的視線望去,綽綽人影隻見其形,卻能辨得分明:“三哥……”
章麓沒想到會再次見到他,當年他戰死的消息傳回長安時,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了。
隻有李鶴霖陪在他身邊,安慰她。
可是……
章麓的雙眼通紅,眼淚順着眼角劃過,落在被血水侵透的衣衫上,與刺目的暗紅融彙在一起,順着衣角一滴滴地往下落。
章啟用盡自己剩餘的所有力氣去擁抱自己的妹妹,去擁抱這幸存下來的唯一希望,任由暗沉的血侵染他的铠甲。
“我們回家。”
章麓用力擁住失而複得的人,努力點頭:“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