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用看着她,燈光隻照亮了她半幅面龐,當年讨得長輩歡心的稚氣,已經被回纥人的鐵蹄碾碎,如今除了沉靜,再也瞧不出其他。
他歎道:“上個月耀哥兒查許思政的時候,我就預感。若是在改弦更張之前,這福徵寺守衛懈怠,你還可冒險一探。但如今那裡不止關押着前朝罪臣,還關押着前朝皇室,守衛森嚴,你進不去。”
“有李鶴霖,便進得去。”
黎用詫異:“你要去找他?他這人可吃不得虧,就算允了你,也少不得要你狠狠放一把血。”
在他的眼裡,李鶴霖是個詭詐的奸才,可追随卻不可信。
“無妨,如今的我除了命和金銀,什麼都沒有。而這兩者,我皆可以舍去。”
“荒唐!”黎用指着她怒斥道,“難道你不認你爹娘了嗎?若是你舍了命,你讓你娘怎麼有勇氣活在這世上!她可隻有你這一個孩子了!”
章麓抿了抿唇,沒有回應。
看着她這般認死理的模樣,黎用頹喪地垮下肩膀:“你還真是跟你娘一模一樣。”
他歎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枚令牌:“此令乃是陛下恩尚,本允我可去福徵寺見一面老師,如今便給了你。你替我去看看他吧,如今天寒,他素有腿疼的毛病,可别凍着了,你将這些被褥也給他帶去。哎,真真是欠了你!”說罷,他将令牌一抛,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章麓站在原地,看着舅舅佝偻的背影,攥緊被捂得溫熱的令牌,心中鈍痛。
*
抵達福徵寺時,正逢雜役前來送飯。她手持令牌,衛兵并未阻攔她,還給了她一盞油燈。
“内裡漆黑,不見天日,姑娘還是拿着有燈,省得栽了跟頭。”
章麓垂眸道謝,并不将他的言外之意放在心上。
福徵寺倉惶寂寥,空氣中流動着難掩的苔草腥氣。冷風陣陣吹過,将無人清掃的枯枝敗葉席卷而起,或落于水坑中再也不起,或撞于斑駁的牆壁上幽幽落地。
她沿着大殿旁的甬道一路向北而行,沿途經過關押着前朝血脈的幾間廂房,裡面傳來凄厲的哭嚎與瘋叫。她抄着油燈,目不斜視的走過,這些沉疴都與她無關。
一路行至最後面的三層佛塔外,她站在台階下,看着破敗的門窗在寒風中吱吱作響,裡面傳來一個渾厚的中年男音,還有棍棒敲擊桌面的聲響。
“給老子過來!大冬天的還想着睡!就不怕睡着了再也醒不過來!給老子練拳!練不夠三個時辰别想睡覺!”
“練什麼練,有什麼好練的!練得能倒拔垂楊柳,也逃不出去!”一個清亮的少年音透過窗戶傳了出來,帶着章麓早已丢掉的自在與無憂。
她推門走了進去,将手中的包裹放在地上:“可是李錦年李太師?”
殿内的喧鬧徹底沉寂下去,沉默在三人之間蔓延。
清瘦的中年男人掃了她一眼,眼神中帶着明顯的審視:“你是何人?怎得來此?看着也不像是晏九泉那傻子的親戚。”晏九泉是剛自殺的大業帝的名諱,能如此直呼其名,章麓便知道自己找對了。
她道:“替舅舅來看看您。”
“你舅舅是誰?”
“黎用。”
李錦年面色上帶着一絲恍然,他怔愣半晌,才蠕動着唇呢喃道:“他竟還願意認我。”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盡管他當年不認可您的新政,但您始終對他有教誨之恩。”章麓淡聲道。
李錦年蹙眉,沒有接話,而是用探究地目光掃了章麓一遍,輕啧道:“那你就是章濤的小女兒咯?果然是虎父無犬子,生個女兒都是人中龍鳳!”說完,他又一棍子打在少年郎身側的桌案上,直将那腐朽的桌案砸出一道裂痕。“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你信不信,你在她手底下連十招都走不過!”
“那又怎樣,我又不打女人!略略略!”少年扮了個鬼臉,飛一般地跑開了。
李錦年想要追,卻被章麓叫住:“李太師可知道許思政在哪兒?”
李錦年的手指緊扣,眸光變得銳利:“你找他做什麼?”
“隻是需要他給予一點小小的幫助。”
李錦年靠着佛前的香案,将身軀整個淹沒在濃重的陰影之中:“他瘋了,你找他無用。”
“我都沒瘋,他瘋什麼?”章麓擡眼看着他,眸中隐含着烈火。
“你想為兄長報仇?”
“難道不該嗎?”
“該,但崔家已然登頂,你的路會很難走。為什麼五年前不去?直接殺了他不好嗎?以章家人的身手,殺他易如反掌。”
“若是直接殺了,也太便宜他了,更何況我要報複的又不止他一個,他死了,線索就斷了。”
李錦年沉默了,他站直身體,将身形顯露在月光下,蓬頭垢面、衣衫褴褛,但一雙虎目依舊明亮,仍可窺見曾經少年拜相的意氣風發。
“你跟你爹真像。”他啧啧道,“我帶你去,但我不保證他會聽你的。”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