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人不斷從樓梯湧來,雙竹從腰間摸出柳葉镖,作勢一甩,便将頂頭的人擊倒。
他将先前用窗紗桌布捆出的長繩丢到房梁上,巨大的石塊在梁上繞了一圈又一圈。他一手抓住長繩,一手摟住章麓的腰,在衆目睽睽之下從三樓一躍而下。
墨雲騎下樓的速度也極快,幾乎是在雙竹和章麓落地的一瞬間,就順着圍欄翻至二樓,然後從二樓的走廊跳入了一樓大堂。
桌椅闆凳碎了一地,墨雲騎紛紛抄起長刀朝着敵人刺去,随着倒下的人越來越多,慕容英的人紛紛往後退去,墨雲騎順勢貼上,磅礴的刀勢如有實質,直沖敵人的面門而去。
慕容英站在樓外看着,側身避開被擊飛出來的手下,目光落在了回護在一名女子身側的少年郎身上。
他想起那一閃而過的鋒刃,如風從耳邊吹過一般。
哒哒的馬蹄聲從遠及近,在雙竹和章麓沖出小樓的一瞬間抵達近前。
“上來!”蕭雷身上挂彩,可見這馬車得來不易。
章麓拉着趙晚舟跳上車,用刀随意的從衣擺上割下一塊幹淨的布,若無旁人的包紮肩膀上的傷口。
趙晚舟瞥見露出一角的月白小衣,下意識捂住自己的眼别過頭去。
章麓嘁了一聲,嘲諷道:“怎麼?離開邊關五年人還變得矯情了?”
趙晚舟噎了噎,嘀咕道:“男女授受不親。”
“少在這兒立貞節牌坊!回纥人沒有西遷的那幾年,北甯關打成什麼樣?多少重傷的男兵女兵來不及救治,就混在一個醫帳裡,那時候你還替邵九兒抱紮腰上的傷呢,怎麼不說男女授受不親的話?”
聽到邵九兒這個名字,趙晚舟不禁白了臉色。
快速包紮好身上的傷,章麓将左半邊的衣服重新穿了回去。
她也隻是将袖子拽下來罷了,那月白色的根本不是小衣,而是包裹胸腹的金絲軟甲。
趙晚舟梗了梗脖子,似乎想說什麼反駁的話,但猶豫半晌也沒能開口。
他隻是歎道:“六姑娘,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趙晚舟垂着首,眉眼乖順,倒與之前那副咄咄逼人的态勢大相徑庭。
“因為要活下去,沒得選。幹淨,是有權有錢的人才能選的路,而不是像我這樣的貧苦人。”
“貧苦人?”章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現在可一點都不貧苦,踩着六十萬人性命得來的潑天富貴,當真享受得心安理得嗎?”
趙晚舟搖頭:“我不知道崔環那麼狠!我現在也不過是被他控制的一枚棋子罷了。”他擡眼看着章麓,神色哀戚。
“我這些年救過很多戰場遺孤,我也在盡可能的償還當年的債!”
“救?”章麓覺得自己仿佛聽到了莫大的笑話。
她掀開車簾,指着外面繁華秀麗的城,質問道:“存在不等于合理,或許,有需求的一方誠實的反應了他們的意願,可供給的一方就是心甘情願的嗎?那些戰士的遺孤,真的願意被你這般糟蹋嗎?他們的父母家人朋友皆因這些外邦人而死!而你給他們的出路,卻是讓他們向這群毀滅他們安甯的人卑躬屈膝!”
趙晚舟面色一白,反駁道:“這座城是多少人擠破腦袋想進來都進不來的,在這裡,他們可以掙到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錢,我沒有逼他們,我給了他們選擇!”
他看着章麓,就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六姑娘,您是大家閨秀,生來便是豪門。可你知不知道,這朗朗乾坤下藏了多少糟污,有多少人為了活着什麼都可以賣。不過就是一副軀殼,一張臉皮,一份尊嚴,陷入泥沼自身難保的人,為了活下去,沒什麼不能舍棄的。”
冬日難得的蒼老晴空上,偶然略過一隻沒有南飛的雀。
它落在富麗堂皇的飛檐上,凝望着這個紙醉金迷的城邦。
“包括自己的國家……對嗎?”
章麓的聲音沙啞,看着趙晚舟,就像在看一個可怕的怪物。
“如果這座城是一條捷徑,它立在這裡就是罪過,因為會有源源不斷的人,不做任何努力,直接選擇捷徑。這樣的地方,對于那些拼了命努力向上爬的人來說,又代表着什麼呢?”
因為不想攢一輩子的錢,所以趙晚舟和趙知舟選擇了背叛,踩着百姓的屍首,用他們的命墊起自己的坦途,獲得了源源不斷的金銀,獲得了酒池肉林的生活。
如果所有人都這樣,會得到什麼呢?
不是所有人的天堂,而是幾代人的地獄。
所以父兄隻幫助能立起來的人,大同商号每年七成的盈利,都用來獎賞行當裡出彩的人,哪怕是一個木匠,隻要做得比同行出色,能翻出别人沒做過的新花樣,就能得到賞。
正因如此,幽雲十六州才成為一個區别于中原和南方的新天地,才會在大梁朝動蕩不安的時候,百姓們期盼着虞慶侯能揭竿起義,救他們于水火。
章麓重生回來後,不是沒想過造反,将一切扼殺在搖籃裡。
但是父兄并不同意,章家固然可以理清幽雲十六州的賬,卻不一定有能力理清全天下的人心。
因為人總是貪得無厭。
“趙晚舟,告訴我,安國公和靖國公究竟在謀劃什麼,否則,我不介意讓你嘗嘗你所謂的‘好處’究竟有多好。”
趙晚舟看着後面窮追不舍的慕容英,捏緊了拳頭,猶豫半晌才道:“安國公崔環在鄯州有兩處馬場,明面上是為新帝養育戰馬,實則大部分的馬匹都通過絲綢之路賣了出去。如今天下初定,虞慶侯人一入長安就上交了夏綏三萬番軍的兵符,賀蘭山以南的馬場歸屬就成了當朝最緊要的問題。”
章麓:“那是霄雲女帝留給裴氏一族的。”
“但前朝已滅,裴氏一族也隻剩下一個裴鏡。而裴鏡……章弋的夫人不是也死了嗎?”趙晚舟看着章麓,“六姑娘,許清月離開家時也才剛記事,如今不過二十的年紀,花樣少女玲珑身段,縱然章弋不上鈎,也一定會有願意上鈎的人,而裴氏馬場的令牌就在千牛将軍府,如果令牌落入其他人手中,就算天王老子來了,都無濟于事。”
他的目光沉靜,面上帶着前所未有的嚴肅。
“你果然在騙我。”章麓道,“跟雲上苑的老鸨根本沒關系,你才是知道許清月一切的人。”
趙晚舟垂下眼眸,不再看她。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趙晚舟張了張嘴,心思搖擺了好半晌才吭哧出一個人的名字:“崔哲,安國公的表親,六姑娘如果想打壓安國公的勢力,或可從此人入手。”
‘砰’得一聲,箭矢死死釘在了車箱上,打斷了趙晚舟的話。
章麓:“繞圈,找路出城!”
蕭雷:“不行,到處都是慕容英的人,他們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不是,六姑娘,你來之前難道沒有做完全的準備嗎?”趙晚舟有些無語。
章麓瞥了他一眼:“遇見慕容英之前有,現在沒有。”
趙晚舟:“……”
合着隻防備他一個人是吧?
章麓将目光放在不遠不近跟着慕容英身上:“咱們在城裡繞了好幾圈,他隻圍堵不出手,莫不是是有話要說。”
“他是靖國公的狗,怎麼會跟你有話說?”趙晚舟撇嘴。
“他不是吐谷渾王的侄子嗎?”章麓問。
趙晚舟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侄子值錢嗎?吐谷渾那個破爛王連親妹妹都能算計,更何況一個和親去回纥連兩家姓氏都不能冠的棄子?”
“原來如此。”章麓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一番趙晚舟,“那他為什麼要劫你的運輸隊,還派人來找你的麻煩?”
趙晚舟沉默。
章麓:“看來你在你主子的心裡也沒那麼重要。”
“閉嘴!”
章麓冷笑一聲,讓蕭雷停車。
“你要幹什麼?”趙晚舟驚慌道。
“逃也逃不走,那自然要跟這位慕容英好好聊聊。”
馬車停下,慕容英的隊伍将整倆馬車包圍。
章麓站在車轅上,單手扶着車壁看向慕容英:“慕容将軍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慕容英翻身下馬,行至車架旁,目光掃過警惕如豹子一般的雙竹,然後平靜地與章麓對視:“煩請章姑娘将趙晚舟放下車,我定然不會向任何人透露章姑娘秘密出京的事,靖國公未來也不會因此找姑娘的麻煩。”
章麓掃了一眼四周虎視眈眈的兵卒,問道:“我憑什麼信你?”
慕容英:“由不得你信不信。”
章麓:“你是要與虞慶軍比誰的刀鋒更利嗎?”
慕容英:“至少在他們來之前,我的人能全身而退。”
章麓勾起唇角:“那你現在就可以動手了。”
慕容英沒動,隻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章麓。
章麓挑眉:“怎麼?良心發現,要放我一馬了?還是說……你在顧忌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