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巍峨的山脈,竟然沒有半點礦産産出。”王臨之道,“濟陽與東郡不過一山之隔,就探出四座鐵礦。”
“說不定鐵礦也喜歡群居呢。”馬景川從包中拿出幹糧遞給王臨之,“引玉姑娘做的糕點就剩這麼些了,吃了吧,瞧着也不能再放了。”
王臨之接過,咬了一口,酸甜的味道,正好緩解了路上的疲乏。
晚上馬景川帶着人守夜,與随行的千牛衛套近乎。王府的府兵沒有帶來,秦國夫人的兵卒都在奉天守着泾源路到長安的關口,輕易不能動。于是這第二批救災物資的押運就落在了千牛衛的頭上,章弋也不含糊,直接撥了千牛衛中最好的蒙駒營。
馬景川摩挲着胳膊:“這東邊也沒比西邊暖和多少啊,還四季如春,都是吹噓。”
千牛衛坐在火堆旁烤着火,聞言笑了笑:“比起真正的北方,還是暖和許多。這個時節魚陽還在下雪呢。”
“你們是魚陽的?”
千牛衛道:“我們四個人是,其餘的大多是來自周邊州府換駐到長安的衛兵,過兩年就又要回原本的州府去,還有一些是從巨鹿、成德一帶,追随将軍而來,拖家帶口的定居了京畿,如今也算是長安人了。”
“聽說魚陽也經曆過雪災?”馬景川灌了一口辣的,頓時龇牙咧嘴,“這酒勁兒怎麼這麼大!”
魚陽來的千牛衛哈哈大笑兩聲:“不辣不抗凍,北邊雪天時間長,常常要爬在雪地裡偵查敵情,酒不辣命不保,小王爺喝不慣正常。其實,魚陽也就三年前遭過那一次雪災,好在六姑娘赈災及時,要不然家裡的人都得遭殃。”
說起魚陽,四個漢子就有止不住的話頭,從魚陽雪災說到章麓,從章麓說到千金城,從千金城說到北境這二十年的變化。
章氏治下的百姓日子過得好,哪怕是最艱難的那幾年,也從未讓底下的百姓餓過肚子。所以許多人都樂意去當兵,去鎮守這無邊山河,戍衛他手中的幸福生活。
守夜的人相談甚歡,篝火燃到了後半夜,馬景川剛剛枕在草地上睡着,就被人晃醒。那人附耳說了兩句話,馬景川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神色嚴峻:“怎麼會有運辎重的隊伍?把人都叫起來!”
躺在馬車裡的王臨之睡得早,醒得也早,此刻他正借着燈燭看李鶴霖送來的信,裡面将礦場、糧鋪、楊氏府上的事闡述的非常清楚,王臨之這一路都在思考,崔環到底是不是德州真正的主人。崔環的勢力從未渡過黃河,而楊懷廣是明明白白的淮南人。濠州鐘離郡是楊氏發家的起源,後來發展壯大在揚州定居,便對外稱自己為揚州楊氏,但鐘離才是他們真正的家。
崔環的手能伸這麼長?王臨之覺得不太對勁。
千牛衛整軍的聲音傳到了馬車裡,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王臨之收起了信,問道:“有人?”
“有辎重隊伍行過,守夜的斥候回報情況,從車轍印深度來看,八成是鐵器。”馬景川飛快道,“别不是你這書呆子又烏鴉嘴了吧,東郡有私礦?”
“難說。”王臨之想了片刻,“李鶴霖傳了信過來,平原郡官商構結買賣人口,有相當一部分人被送去挖礦,官礦的工匠都有定額,且登記在冊,就算替換也不可能替換太多的人,容易露出馬腳,那麼這些人就很有可能被送去了私礦。”
馬景川輕啧一聲,黑色的皮靴撚着腳下的黃泥:“這個時候運輸最易留痕迹,如此冒險,難不成屁股後面有狼在咬?”
“李鶴霖查到了鐵礦,付瑜背後的人應該有所察覺,想連夜清理痕迹。”王臨之看着天幕,濃厚的墨色已經褪去,此時此刻的天空就像是褪了色的三青,透着淺顯的白。
“你讓千牛衛繼續送糧去平原郡,咱們倆跟着他們,看他們去哪兒。”
馬景川沒有猶豫,立刻點了幾個人随他一起,其他人繼續押運糧草往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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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章麓已經抵達東郡與平原郡交界的山麓,她凝視着潮濕的泥土以及上面淩亂的腳印,沉聲道:“是運輸隊,他們在轉移了。”
晴野單腿蹲在地上仔細查看了車轍印的寬度與深度,道:“是行軍用的辎重車,離這裡最近的是景滄節度使的軍營但那畢竟在具州,緊挨着清河,如果景滄軍動了,清河郡守容璠容大人不可能不知道。”
容璠是虞慶侯夫人容和的嫡親兄長,為人剛正不阿,與章麓頗為親近,章麓在動身前往德州之前便派人送了信過去,如果舅舅發現了什麼一定會告訴她。
“那就隻有河北大營了。”晴野道,“河北暫時沒有布政使,河北大營是獨立的存在,難道也歸順了安國公?”
“不。”章麓面朝南邊,看着群山連綿,“河北大營現在由河南道節度使柳傑暫管。而東郡、館陶因着緊挨河北大營,也一并劃給了柳傑。至于平原、濟陽、武定、安樂等地,因為連通着濟河漕運,暫時是劃撥給了青州。原先德州刺史還在時,便沒管東郡與館陶,因為柳傑的品級比他大,如今德州刺史不在,付瑜便是德州最大的官。付瑜買賣人口入礦場,而礦場又在柳傑治下,難保柳傑是不是參與者之一。”
晴野站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泥土:“可柳傑是靖國公的人。”
“但除了我們,誰又知道這件事呢?明面上柳傑可是衛王府的親信,他女兒與雨陶郡主是閨中密友。”章麓喃喃道,“如果開礦場的從一開始就是靖國公而非安國公呢?趙晚舟的人和貨都是從德州來的,慕容英劫他的車綁他的人,為什麼?”
趙晚舟自裁前的那句話,反複在章麓腦海中萦繞。他五年來一直在挽回,挽回什麼?北甯關南下數十萬流離失所的百姓嗎?
“不對!”章麓一合掌,“我一直忽略了一個問題,白鷹是怎麼來的,如果他們是漢人與蕃人生下的,那麼這些漢人是哪兒來的?朔方早已在穩定,河西走廊在賀蘭山的南面,之前一直由父親管轄,有戰亂也波及不到關内。這些所謂的流離失所的逃難百姓是哪兒來的?如果不是北邊人,就隻能是德州賣去的死奴。”
恍惚間,趙晚舟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六姑娘,您是大家閨秀,生來便是豪門。可你知不知道,這朗朗乾坤下藏了多少糟污,有多少人為了活着什麼都可以賣。不過就是一副軀殼,一張臉皮,一份尊嚴,陷入泥沼自身難保的人,為了活下去,沒什麼不能舍棄的。”
為了脫離死奴的身份,他們苟延殘喘,心甘情願地住進了趙晚舟提供的庇護所,成為了安化城中的一份子,成為了趙晚舟的眼線。城裡每一個曾與章麓擦肩而過的人,都有可能來自德州,他們被販賣被壓迫,直到來到安化,本以為是下一個屠宰場,但趙晚舟給了他們庇護,讓他們即便身背死奴契約,也活得像個人。
可以做自己的營生,賺數不清的銀子。
安化哪裡是圍城,它就是一個囚籠,由這些深陷泥沼、瀕臨絕望的百姓,親手為自己打造的囚籠。
“怪不得安化明明是商人組建起來的城,卻固若金湯。因為那裡的人根本走不出去,他們想要活着,就必須守衛自己的‘家園’。”章麓攥緊了手,“繼續跟着,看他們去哪兒。”
奴役,是從精神上就開始的折磨,讓人自我變革、自我背叛,直到心甘情願的妥協,成為幫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