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為什麼不帶她一起走?”
“他不能!”
“為什麼不能?”
“他……吐谷渾不會接受她的。”
“所以他為了能過上正常的日子,抛棄了自己的妻子,讓她一個人面對那群人的瘋狂,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留在這裡會遇到什麼,但他還是選擇了抛棄。”章麓無情的戳破清潭的自我幻想,“說這麼多沒有用,清潭,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對我說過什麼還記得嗎?”
清潭垂下眼眸:“求姑娘救我。”
“不,你說,你想活下去。活着,讓那些想你死的人看看,你是如何精彩的活着。”章麓道,“因為你的這句話,我才會救你。”
那年魚陽雪災,受災者足有幾十萬,無數人流離失所、苟且偷生,章麓的千金城需要人,但她不需要所有人,她為魚陽帶來的隻有‘赈災’、‘平患’,希望隻能讓他們自己去建立。
章麓垂眸看着清潭的頭頂:“你既然覺得我送你去千金城不能讓你活下去,那你告訴我,讓你活下去的人是誰?”
清潭不想說。
章麓深深的歎了一口氣:“我不想與你走到這一步的,清潭,這會讓我覺得我是個無恥小人。但是,需要一個真相,從我被古馬坑數十萬人的鮮血掩埋時,我就想尋求一個真相。”
她輕輕拍了拍手,晴野抱着一個三歲的孩子走到了開敞的房門外。
“娘——”稚嫩的聲音劃破夜的寂靜,清潭近乎是在那孩子出現的一瞬間就連滾帶爬的想要爬出屋子,被章麓擡腳擋開。
她蹲下身,掐住清潭的下颌,目光銳利不含半絲同情:“我不會問你這個孩子怎麼來的,但我能帶她出來,你就應該知道,藏在平原郡裡的任何人都保不了你。告訴我,那個讓你活下去的人是誰。”
清潭哀求的望着章麓:“姑娘,她還是……”
“她還是個孩子!”章麓打斷了清潭的話,低下頭,輕輕湊到清潭的耳畔低語,“可你殺滅害蟲的時候,會在乎它是成蟲還是蟲卵嗎?”
話音落下,如重錘擊碎心髒,清潭瞳孔驟縮,不可思議的望着章麓:“姑娘,你不是這樣的。”
“我是什麼樣的?”章麓低聲笑了笑,“清潭,善良救不了我的族人救不了我的兵!這是我躺在古馬坑裡,看着我兄長被回纥人千刀萬剮制成人彘時,便明白的道理。”
章麓幽深的眼眸裡藏有虎豹,她不再是守衛北境的狼,她是選擇複仇的刃。
“如果有些手段能讓我得到我想要的,我不介意偶爾用一用。”
清潭咽了口吐沫,如果說她曾寄希望于章麓的善良,此時此刻就隻餘膽寒。她不清楚章麓這些年到底經曆了什麼,但她足夠了解對方,她知道,無論章麓如何變,有一點絕不會變,那就是章麓從來都是說到做大。
清潭不敢拿孩子的命去賭,否則她又如何會為了這弱小的生命背叛曾經施恩過她的人,眼睜睜的看着對方落入陷阱。
她抖動着雙唇良久,才啞着聲音道:“是神花長公主。”
在魚陽雪災平定後的第二個月,神花長公主突然到了魚陽,見到了清潭的父親。形容枯骨的吐谷渾兵士對他往日信奉的公主沒什麼反應,但對方開出的條件卻讓他動了心。
“神花長公主是個很有野心的人,她來到大梁是為和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選擇進宮,而是去往範陽,大梁皇帝居然也會同意。但她去往範陽對于留在北境的吐谷渾人來說,卻是一件好事。因為她的到來,這些希望破滅的囚犯再次燃起了希望,他們替她經營白鷹,利用那些頂替了幽州戶籍的白鷹建立了無數館樓,這些館樓縱橫交錯,行成了密密麻麻的情報網,她得到了足以讓自己在北境立足的力量,而我們也得到了我們想要的安穩生活。”
清潭遇見了神花長公主,紋上了屬于白鷹的紋身,在北甯關被破後,又随着大同商号來到了平原郡,在這裡建立了換物居。後來的這幾年裡,她時常倚窗而望,望着北方。她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向着神花長公主,還是感恩章麓的知遇之恩。
但這裡酒醉燈謎,以往一切不敢想的事都一一被實現,随着神花長公主的失蹤,她開始獨立經營着在德州的生意,幫助白鷹在這裡落地生根。逐漸的,她忘卻在魚陽的日子,直到聽聞章麓獲封縣主的消息,聽到付瑜在她耳畔說着安國公的計劃。
她才恍然從夢中驚醒。
神花長公主已經不在了,而她早已踏上了歧路。
“神花跟你聯系過嗎?”章麓問。
清潭搖頭:“北甯關被破後,我便再也沒見過神花長公主。後來付瑜發現了白鷹的存在,想要威脅我,我一開始并不想聽他的,但是……我懷孕了。我不愛孩子的父親,但我想要留下這個孩子。”
章麓對她的過往不感興趣:“我問你答,說實話,孩子和你都安全,不說實話……榷場裡的人,就是你們的下場。”
清潭點頭。
章麓:“第一個問題,榷場的主人是誰?”
“我不知道。”清潭道,“我隻知道他是個來自長安的高官,與安國公有些合作,但也觊觎安國公的勢力。”
也就是說,安國公并不是榷場的主人,那麼慕容英出現在這裡就大有問題。
“第二個問題,人口是賣給誰的?”
“楊氏家主,叫楊奉賢,是楊懷廣宗族的嫡系,我沒見過他隻是聽付瑜提起過。不過,我從付瑜對他的描述裡聽出點不同尋常的地方,我總覺得楊奉賢并不是安國公的人,他隻是打着安國公的旗号做事罷了。”
章麓:“這些人都發往了淮南?”
“不,”清潭搖頭,“淮南不收這些,應該說,濟河漕運以南都不會沾染這些,但我不知道是誰在接收,隻知道将東西按時送入榷場便可。”
章麓:“兵器呢?”
“我不碰兵器,這些都是付瑜在管。”
“好,第三個問題,白鷹是怎麼分裂成兩個部分的?”
清潭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不是分裂,是他們本來就不是一類人。神花長公主不要求去往德州的白鷹收集情報,她為他們修改戶籍,隻是為了讓他們好好活着。而朔方的那一部分,是神花長公主為回纥人準備的,回纥人對她有弑母之仇,前一任吐谷渾王的王妃是吐谷渾有名的戰神,卻被回纥人砍掉了頭顱,作為他們的功勳,因此神花長公主一直渴望将她母親的頭顱奪回來。她籌謀了一切,為的就是将回纥王送到自己的刀鋒之下。”
但她的兄長顯然不這麼想,他察覺到自己妹妹在大梁的經營,他想将這股勢力據為己有,讓他們成為自己在大梁的内應,擊潰大梁、占據大梁。
“神花長公主不同意,吐谷渾王曾試圖派人将神花長公主的兒子殺掉,他在吐谷渾的聲望太高了。但元小将軍命大,沒死,平安回到了大梁。”
而元逯也沒向任何人提這件事,或許是出于不想讓父母擔心的心情,但如果神花長公主知道自己的兄長要殺自己的兒子,她根本不會坐以待斃。
章麓想起監牢中,神花那張瘋狂而絕望臉。她輕輕攥起右手,虎口的刺痛一遍又一遍地刺激着她的頭腦:“原來如此,元暮和神花的兒子被活活拖死,元暮死在護送徐邕的路上,神花失蹤。西北的白鷹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吐谷渾王的手中。”
清潭點頭。
“可我聽到的并不是這樣。”李鶴霖突然出聲道,“在我所知的故事裡,神花和元暮是替吐谷渾養着白鷹,潛伏在這裡做探子。”
“殿下是聽誰說的?他是在騙您!”清潭高喊道,“我跟在神花長公主身邊一年多,如果神花公主将白鷹視作吐谷渾的探子的話,我肯定早就知道,也絕不會隐瞞姑娘!現在潛伏在德州的白鷹所做的一切,是因為我貪心不足,與神花公主無關!”
矛盾的兩種表述,一定有一個人在說謊。
可是會是誰呢?
李鶴霖:“告訴我的人是一名曾經的虞慶軍,我想他總歸比你要可靠。”
“不可能!他就是在撒謊!殿下!不是所有的虞慶軍都忠心于虞慶侯的!要不然北甯關一戰又怎麼會輸!”清潭呼吸變得急促,她極力想要表明自己說的話都是真的,想要章麓再次給予她信任。
她不在乎真相假象會帶來何種影響,她隻是不希望章麓再次覺得她在撒謊!她真的沒有撒謊!
她不想死!
她膝行兩步抓上章麓的衣擺,重複着自己沒有撒謊的話,但章麓沒有功夫安慰她,腦子轉的飛快。
如果按照清潭所說,神花最早建立白鷹的目的不是對抗大梁而是對抗回纥,那麼神花長公主和元暮在得知此事後的不聞不問又作何解釋?
還是說……
“趙晚舟一開始是神花長公主的人,但他背叛了他的主人。”
他背叛了他的主人,卻從來沒有背叛他的國家。
“趙氏兄弟從一開始,進入虞慶軍的目的就不單純,他們生于幽雲十六州最亂的那幾年裡,可能連戶籍都未必是真的。”
“白鷹的戶籍是誰做的?”章麓看向清潭。
清潭飛快道:“王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