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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鶴霖坐在書房良久,終是寫下了解封令。
他問章麓:“你覺得,在解封之後,其他各地多久會知道東郡的動亂和平原郡官員被抄家的事?”
“其他地方不好說,但周圍郡縣,隻怕在你封城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李鶴霖驚訝道:“怎會?”
“怎麼不會?你難道就一直不好奇,我的人是如何在你封城的情況下,悄然出城的嗎?”章麓放下手中的筆,轉過身看向呆滞的李鶴霖,歎了口氣,道,“殿下,錢财動人心,這是自古不變的道理。墨雲騎或許會堅定不移的執行你的命令,但兩郡的府兵卻未必。總有人會為了銀錢铤而走險,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殿下,居上位者,不可能強求下面的人能一闆一眼的按照你說的做,人非草木,不可無情。”
李鶴霖攥緊了手中的筆,道:“諸葛孔明曰:因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狼心狗性之輩,滾滾當道,奴顔婢膝之徒,紛紛秉政。以緻社稷丘墟,蒼生塗炭。登堂入仕,哪個沒讀過這些書?為何大家還是要重蹈覆轍?”
“因為人心是喂不飽的。”章麓淡淡道:“哪怕隻是個小小的捕快,時不時都會收錢辦事,各地皆是如此。你想要的至清之政根本不可能存在,但隻要中流砥柱不倒,朝廷便不會倒。”
她的手指在翻譯出來的賬本上點了點:“與其擔憂蟻穴何日潰堤,不如想想如何在成赫身上找到新的突破口,東郡的事已查有實證,但也隻能證明安國公貪贓枉法,草菅人命,其他人依舊幹幹淨淨。”
這幾日,德州四郡二十縣大大小小的官員都被查了個遍,上到州府大員下到村中小吏,一查一個準。
李鶴霖原本想将所有貪官污吏都抓起來,卻被章麓阻止了。畢竟德州這麼大,若是所有貪污官員都被下了大獄,那六成的政務都要停擺,得不償失。
“待欽差抵達,由他來處理豈不是更好,你畢竟隻是來赈災的,萬不可越過陛下去任免官員。”
李鶴霖歎了口氣,雖心中不虞,卻還是應了下來,專心撲在了成赫的身上。
可是,不論他們怎麼查,除了清潭說出那些事情外,成赫身上竟幹淨的沒有一絲污點。
但越是查不出,就越證明人口買賣的突破口,一定在他的身上。
平原郡大牢如今隻剩下成赫一人,其他人在提審過後,都被轉去了南郊大營,由墨雲騎親自看管。
李鶴霖帶着章麓來到成赫的牢房門前。
即便成赫的心态很好,監牢的生活也折磨得他形容憔悴。
他平靜的坐在地上,仰頭看着天上的四方小窗。聽到腳步聲,他緩緩回過頭,看清來人的面貌後,他緩慢的站起身,朝二人行了禮。
成赫的面貌儒雅端方,一身的髒污加上不卑不亢的氣度,顯得像是個甯折不彎的堅毅之人。
單看面相,還真不覺得他是個奸佞。
相比付瑜的愚蠢貪婪,這種人才是最不容易審的。
與其跟他繞彎子,不如單刀直入。
兩名墨雲騎走進監牢,一腳踹在成赫的膝窩,讓他跪在了冰冷的地闆上。
盧康拿着卷宗,不帶任何感情的宣讀着上面的内容。
李鶴霖明顯的看到了成赫臉上的變化,先是驚訝再是憤怒最後變得難以置信。當最後一條念完,成赫臉上的表情已經轉變為了難以言喻的哀傷。
如此多的情緒變化,每一次都拿捏精準,分不清演戲還是真實,這個人遠比李鶴霖想象中要難搞的多。
他忍不住攥緊了拳頭。
章麓低頭瞥了眼被抓皺的衣擺,輕輕覆上他的大手,以安撫的姿态輕柔的探入他的指尖,一點一點侵占他掌心的位置。
這樣的官,她在外經商這七年見過太多。成赫在蘭西縣呆了許多年,接觸過幾任德州刺史,每一任都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死亡或者離開。其他三縣也換了一任又一任,即便是年初的雪災,也沒能動搖他分毫,足以證明此人的不簡單。
他太了解這些與他共事的人了,早就做好了完全的準備。他知道付瑜的愚蠢,也知曉李鶴霖的為人,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隻等對手落入圈套。
或許唯一的變數,就是章麓的另一個身份。
黎老闆突然來到德州,沒人發覺無人知曉,東郡的事被這個變數一朝捅破,打了成赫一個措手不及。
兩人的小動作被宣讀完畢的盧康捕捉的一清二楚,他額角不自覺的跳動了一下,移開視線,假裝什麼都沒發現。
“殿下,臣冤枉啊!”成赫哪怕跪在地上,腰闆也挺得筆直,他義正言辭的說到:“臣自任縣令以來,未曾做過任何苛待百姓之事。司簿、縣丞、縣尉幾人貪得無厭,臣陷于泥沼自保已然不易。每次付瑜搜刮民脂民膏,弄得百姓日子過不下去,都是臣幫扶着他們,贈予上等良種,幫忙開渠取水,圍建圈舍房屋。您若不信,大可以去問臣治下的百姓!”
李鶴霖閉上眼,歎了口氣,試圖将心中郁結抒發出來。這才是他感到最可怕的地方,這些日子告發的人很多,唯獨沒有告發他的。
他眉目冷冽的俯視着跪在地上的成赫:“這才是你這種人最可怕的地方。”
成赫的眼中閃過茫然,直到對方再次開口,他才明白這輕飄飄的、仿若感歎的一句話,到底蘊藏着多少寒意。
“罪人楊懷廣指認蘭西縣縣令……成赫,于北辰朝大業四十七年冬,截殺元暮将軍一行,并當着北甯關守備将軍之子徐邕的面,将其……剝皮,并毀屍滅迹。”李鶴霖想起徐邕在醒來之後,一聲聲的喊着章麓姐姐,抱着她痛哭流涕,訴說當時情景時的字字泣血,就覺得眼前之人死不足惜。
他的目光凜冽,難掩殺意:“前朝大業皇帝确實昏庸,但他廢除了六大酷刑,剝皮、腰斬、車裂、淩遲、俱五刑、請君入甕,隻缢首還留存着。當今佞臣酷吏尚且不敢活剝人皮,你又如何能有這天大的膽子,對當朝三品武将的如此折辱!”
成赫面露悲哀,哭喊道:“臣冤枉啊!元暮将軍是被付瑜迫害緻死!臣當時并不想真的殺他!但臣沒有選擇的權利,臣的妻兒還在安國公的手上,付瑜是安國公的人,他讓臣如此,臣又如何能反抗的了!臣從來沒有加害于國有功之人的心思!還望三皇子明鑒!”
李鶴霖沒有回應,他拿着匕首走到成赫身後。
張賀成想要扭過頭去看,卻被墨雲騎一把按住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