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骁從這斷斷續續的争吵聲中隐約察覺到了什麼,見對面三人面色不好,王臨之不斷給自己打眼色,便主動打破沉默,低聲道:“不知兩位姑娘會騎馬嗎?大相國寺有一處小的養馬場,裡面有兩匹上好的玉青璁,是吐谷渾進貢的種馬所生,品相頗好。”
說着,就拉着馬景川遠離圍牆,王臨之也順勢将章引玉拉了起來。
馬景川詫異的看向張骁:“嘿,你這書呆子不會沒聽過外面的流言吧?”
“什麼流言?”
馬景川好心的跟他講了講雨陶郡主舉辦賞梅宴的事,張骁聽了雙眼發亮,看向章麓,興緻盎然的問道:“章六姑娘,北境的女子是不是都如你這般騎術卓絕?”
章麓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但老實答了他的話:“邊關年年戰亂,男子不足,便立有娘子軍,所以大多都女子都會騎馬射箭。”
張骁了悟,贊歎道:“邊關多出巾帼英雄,想必幽雲十六州的女子皆英姿飒爽,潇灑自信。”
章麓解釋道:“其實一開始并非這樣,那邊的女子與京中女子沒什麼不同,常年困于後宅,視名聲高于性命。家中父母,丈夫公婆并不同意女子從軍,覺得抛頭露面便是不檢點。後來曾祖父便想了個法子,直接頒布政令,言男子四十無子方可納妾,若生育男子便必須服兵役,若生育女子,女兒可循自願替父從軍,從軍者賞銀三十兩。”
馬景川插話道:“即便如此,隻怕一開始的時候,也沒什麼人願意送女兒去當兵吧,畢竟女德思想的根深蒂固,是幾千年來積攢出來的。”
章麓點頭:“是啊,一開始,隻有很多家中女兒多的不稀罕的才送去了軍營,換了三十兩銀子便不再管了,還揚言斷絕關系,賣給了官家,這樣便不會牽連其他子女的婚事。曾祖父便命人在招人時,詢問其家人是否願意切結,願意的多加十兩,不願意的服役滿五年後,自會發回原籍。”
“那願意切結的一定非常多!”張骁歎道:“每年重陽與父親回鄉探望的時候,見過不少人家賣女,模樣好的能賣個三四兩銀,模樣欠些的便隻值一兩。就這樣,也足夠給兒子攢十幾擡拿的出手的聘禮,聘一房不錯的媳婦了。”
幾人便說便走,張骁不經意的回頭看了一眼,圍牆已經完全隐匿在竹林深處了,他回過頭繼續道:“我曾在一行商手中買到過一本《北莽博物志》,裡面有寫幽雲十六州一帶的風土人情。以範陽郡的物價為例,十兩銀足夠七口人家精打細算吃五年。若是拿出兩成翻修屋舍建個小院,剩下的足夠為兒子聘娶一房家中略有薄産的妻子。到時女方帶來的嫁妝,也能讓一家子吃喝不愁。”
章麓立時想到了平原郡的人頭生意。
她肯定了張懷的說法,補充道:“你說的沒錯,我原以為京城人看不起幽雲十六州,不會有人專門去了解那裡的風土人情。畢竟從你看的那書名上就能看出來,文人多稱幽雲十六州為北蠻,可窺其偏見之深,不知張郎君是因何去看此等閑書的?”
張骁挑了挑眉,問道:“你也覺得這為閑書?哎,同道者難尋啊。”
“難道不是?當下人皆言‘士農工商’商為末流,工略優之而已。此等書籍多是為工者覽閱,倒沒見過有官宦子弟讀此書的。”
張骁搖了搖頭,道:“非也非也,為官者才更應多讀此書。何謂江山社稷,山林江河為江山,稻粟稷麥菽為社稷。不了解一方風俗水土,如何能治理好地方?所以,各地水文地理才是為官者最應被考校的,而非如今恩科所注重的詩詞歌賦。”
章麓微微一笑,道:“你倒是與我見過的一些官宦子弟不同。”
“那是自然,我敢說這天下讀書人,每一個比我讀的書要多!”張骁面露驕傲,“對了,你曾祖父既出了對策,之後又如何了?”
章麓見她感興趣,便繼續講了下去。
在前朝末年的時候,幽雲十六州一直非常亂,有時朝廷也會将一部分犯人流放至此,以至于當地官員有些也不太想管。
當時的虞慶侯,也就是章麓的曾祖父便對地方行軍令。因着章氏百年來的根基,對幽雲十六州的掌控一直猶如鐵桶,朝廷無法查手,自是虞慶侯說什麼便是什麼。
曾祖父便提出了娘子軍,用三十兩紋銀作為誘餌,一步一步的引導幽雲十六州的百姓改變對女子的觀念。切結書隻是個開始,自願簽署切結書之後,從軍的姑娘們便可領到自己的軍戶,自此一切歸屬邊軍。待五年後便可自由婚配,但大多數都會配給邊軍的将士,這樣他們生下的孩子無論男女,大多會繼續當兵。
曾祖父給了當兵的女子很好的待遇,不少人家看到她們活得越發光鮮亮麗、衣食無憂,就有人想要從她們身上讨好處。有姑娘的家人找上門來要銀子,不給便撒潑打鬧。曾祖父沒有出面,而是告知縣令按律懲戒。
而當時的律法言明,偷竊、毆打、辱罵軍戶者,仗二十。雖說從未有過娘子軍,但是人家又确确實實是軍戶,縣令得了虞慶侯的暗示,便二話不說直接當庭打了那鬧事的一家人,沒人二十丈,隻把那老夫婦打的進氣多出氣少,而一直被慣寵到大什麼活都不做的兒子,則被打的皮開肉綻嗷嗷直讨饒。
有此殺雞儆猴,自然是打消了不少人的心思。
随着世間推移,不少窮苦百姓看到娘子軍的好日子,便将自己的女兒也送去從軍,還有一些豪紳讓女兒們學騎馬射箭。直到如今的虞慶侯繼承爵位,虞慶十六州裡女子的地位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真好啊,雖說大部分人家依舊不會讓女子從軍,但也不會像以往那般拘着。隻要不是太過離經叛道,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才是天下百姓該有的太平盛世。”張骁歎道。
王臨之潑了他一盆冷水:“這種法度也隻有在邊境才行得通,換個地方怕是會引發世族反抗。”
“王二郎君說得不錯,因章氏對幽雲十六州的控制程度非常高,又恰逢亂世,六王争位,西戎北翟頻繁侵擾,朝廷根本無暇他顧,自是給了章氏行此法的時機。若是放在如今,亦或是放在其他州府,隻怕剛一提出就會被壓下,根本不會有官員去踐行。”章麓說:“陶淵明的桃花源也不會是梁柯一夢,隻要有人就會有争鬥,隻要有争鬥就會有高低貴賤。即便幽雲十六州的姑娘比其他地方的要自由許多,但大部分也逃不出相夫教子、屈于内宅的命運。”
張骁看着章麓,對方的神情帶着無可奈何的無奈,他說:“為官不善,罷了便是,總有人願意為百姓鞠躬盡瘁;為富不仁,殺了便成,散了銀錢自能讓一方窮苦活下去。歎息無用,實踐方知成敗。”
“貪官罷不盡,惡人殺不盡。人與人之間的境遇千差萬别,造就他們不同的行為習慣、行事作風。不能一概而論。治官治民與治軍不同,軍可令行禁止,因為不從者可驅逐,反叛者可殺。但官和民則不行,張郎君的想法倒是與三皇子不謀而合,可惜有些單純了。”
說到這裡,章麓有些想李鶴霖了。
幾人聊了一下午,直至晚霞映照才作罷。
傍晚的風吹拂在章麓被晚霞映紅的臉上,她站在山頂的鴻雁亭中朝東北望去,山風裹挾着烈馬嘶鳴,潺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