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書一噎,一時半刻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隻能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王相權捋了捋胡須,做了一回和事佬:“這《賦稅新策》是郡主從張錦手中拿來的,想必沒其他人見過,就算可行,将來也不會有人知道這是張錦所書。當然,也不排除有人将這件事捅出去,你說對吧?徐海大人?”
吏部尚書徐海能将自己從德州案中摘幹淨,自然聰明,他馬上就明白這是王相權在警告自己。即便心中對虞慶侯多有不滿,但也不敢繼續抓着這件事不放,隻能故作沉穩的點頭附和。
泰安帝看向章麓,不由想到張錦那個人,他了解對方,不會單純為了一個新策就請見一個位高權重之臣的女兒,還是唯一太子人選的皇妃。
他問道:“張錦還有别的話要說?”
章麓點頭道:“是,他有個請求想托臣女乞求陛下。”她将張錦的話一字不漏的複述給了泰安帝。
然而泰安帝還沒開口,吏部尚書徐海便氣哼哼的斥道:“造反乃是誅九族的大罪!其實他一句話就能免了的?陛下!您絕不能就此心軟!如今新朝初立,内憂外患不斷,哪裡還有銀錢重走絲綢之路!簡直是天方夜譚!這一定是他的心機手段!想要為他張氏留下香火!陛下斷斷不可上了他的全套。”
章麓挑眉道:“徐大人,這就是以己度人了,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您那般那麼在乎香火。”
“放肆!我乃朝廷三品職事官,你一屆白身還是女流之輩,怎敢如此污蔑朝中重臣!”徐海怒道。
章麓不慌不忙道:“我既然敢說自然是有證據,徐大人的正室夫人給大人生了兩個女兒,雖然容貌普通但善詩詞,多次拔得春日宴文鬥魁首。”
說到這裡,章麓看見徐海挺了挺腰闆,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嘴角微勾繼續道:“可尊夫人生二女兒的時候,虧損了身子不宜再孕,您便想要納妾生子,因為您和您的母親都希望有個兒子承襲香火。”
徐海心中一驚,怒斥道:“休得胡說!”
“我是不是胡說,容金吾衛領着台院的二十位禦史,去晉昌坊的輪子巷甲三号院子瞧瞧便知。一對男雙胞胎呢,如今都六歲了,長得與徐大人簡直可以說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此話一落,石破天驚。
徐海攥緊了拳頭、紅着臉梗着脖子怒斥道:“小姑娘家家胡言亂語!如此行徑怎堪為淳王妃!陛下!臣絕沒有在外置辦外室!求陛下明鑒!”
章麓眨了眨眼,無辜道:“徐大人,我沒說那是你的外室啊,您不是有個弟弟嗎?我記得您的母親好像在獵宮的時候,在一衆命婦面前,提過要過繼他的兒子在您的名下來着,那對雙胞胎……”
“對!那是我弟弟的兒子!不是我的!”徐海急忙道。
可是,哪兒還有人信呢?
泰安帝冷笑:“孟德才,去傳禦史侍中!”
“是!”
“陛下!”徐海哀嚎道。
泰安帝懶得理他,反而看向章麓:“你怎麼知道這事兒的?”
章麓恭敬道:“陛下知道大通商号乃是臣女借永安伯的人脈經營的産業,聚粹軒的老闆胡子福曾于大伯父有恩,在千金城落成後,便将聚粹軒挂在大同商号名下,平日借着與回纥通商的便利,幫父親打探回纥的消息。”
“前幾日臣女與淳王殿下在王府養傷的時候,有人給聚粹軒遞話,明裡暗裡都在說這件事,胡子福便留了心,查賬發現徐海大人每次在聚粹軒買了珍寶,都送去了安善坊的一處宅子。臣女将這事告訴了淳王殿下,殿下便讓人去跟了一下,發現徐海大人買的東西會再由宅子裡派人送往晉昌坊的輪子巷甲三院子。”
“臣女便讓身邊的丫頭晴放去打聽了,徐海大人每月十五和十六日便會在那裡留宿,而打的旗号是替母親去大相國寺祈福。”
來龍去脈環環相扣,無一有錯,徐海徹底頹喪下來,他不甘心的上眼藥:“章姑娘還真是神通廣大,陛下都不知道的事情,你竟然都能探聽得一清二楚,想必虞慶侯隻會比你更厲害吧。”
章麓道:“你不必挑撥離間,早在回京那天,大同商号和千金城的令牌就已交給陛下,陛下才是他們的主子。待我報了殺兄屠城之仇,自然會切割幹淨。”
陛下竟然早就知道章麓的身份!怪不得!徐海自嘲的笑了兩聲,不再言語。
泰安帝看向他,道:“朕還沒說要罰你呢,先起來。”
“謝陛下。”徐海懸着的心落下半分,戰戰兢兢的站起來。
泰安帝問章麓:“對于張錦的提議,你有什麼想法?”
章麓道:“自漢朝建都長安,便一直處于北方匈奴的威脅之下。《漢書·西域傳》有雲:‘西域以孝武(劉徹)時始通,本三十六國,氣候稍分至五十餘,皆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搭讪,中央有河,東西六千餘裡。東則接漢,阨以玉門、陽關,西則限以蔥嶺。’正是有了漢朝的拓荒之行,才有了之後曆朝曆代對西戎人的管理。如今陛下立國于關中,那麼守河西而拓西域便是必然且極為必要的。”
王相權道:“臣也如此認為,欲保秦隴,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前朝對西域屬于管理與防範,給了他們膨脹野心和實力的機會。若是我們再不給予威懾,日後必免不了一戰。到那時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
“這與重走絲綢之路又有何關系?”徐海問道。
章麓道:“漢朝清掃河西走廊,拓展西域,将羌人與突厥徹底隔開,由此行成了弧形包圍圈,令漢朝處于進可攻退可守的形式。如今吐谷渾内部各部落也并非都是一條心,還有大小勃律和其他西戎三十六小國,其中不服如今吐谷渾王的大有人在。重走絲綢之路便可重新與這些國家與部落建立聯系,若有人肯附庸于我朝自然甚好,若是沒有,一個本就是死罪之人,是死是活都與你我無關。”
最後一句話說得狠絕,卻打消了不少大臣的疑慮。
對啊,一個本就該死之人,如此施恩于他,定會感恩戴德,委以重任是他們善良,至于能不能完成任務重要嗎?不重要。
“可是,派他出使西域,總要有護衛,那些護衛的生死……”有大臣提出了最後的疑慮。
章麓掀起衣擺跪地一拜,道:“臣女以為,可令五皇子李謹煥同行,撥付一百虞慶軍承擔護衛之責。”
“你竟然要保下兩個叛逆之人!”徐海指着她,呵斥道:“如此輕視律法!簡直狂妄至極!”
章麓沒理他,目光直視着泰安帝,坦蕩道:“陛下!李謹煥是您的兒子,沒有人比您更了解他。臣女隻是從淳王殿下那裡聽聞他自幼便過目不忘,如此天賦異禀,最适合去往外邦。别人或許還要用紙筆記錄,但他卻能永遠映刻在心裡。”
“陛下!絕不可開此等先例啊!”徐海焦急道。
明德殿陷入了一陣靜默當中。
*
李鶴霖來到大理寺,李謹命正對着一堆卷宗比對謄抄。
他聽到腳步聲一擡頭,就看見李鶴霖略微有些蒼白的臉,他驚訝道:“三哥何時來的?竟沒人來通報。”
他趕忙拉開一把椅子讓他坐下,斟了一杯茶:“母後如今可好?”
“能吃些流食,醒的時辰比前兩日多了些。”李鶴霖面上挂着笑容:“徐院判說,待她傷口結痂,便無需憂心了。”
“那便好。”李謹明猛灌了一杯茶,由覺不夠,又連着喝了三杯才将渴意壓下。
李鶴霖看他這副模樣,有些心疼道:“被光顧着看卷宗,吃喝也要按時。”
李謹明放下茶盞,拜了拜手道:“淮南王的案子實在太複雜了,牽扯過多,若是全部拔出怕是要傷筋動骨,隻能左右權衡,盡可能的讓損失降到最低。”
說完,他意識到什麼,連忙找補道:“弟弟并非不贊成三哥在登州的做法,隻是朝中官員不是家世顯赫便是有從龍之功,着實不好一刀切了。”
見他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樣,李鶴霖笑笑:“無妨,你不必在意,論朝堂謀略,你遠勝于我,你的決定不會有錯。”
“三哥可别這般捧我,衆生三千,三千模樣,兒子成長,各有所長。龍生九子皆不同,每人的性格和所擅長之事皆不一樣,就像我,若是真要讓我去領兵打仗,隻怕剛看見個砍頭的就要暈過去了。”
李鶴霖直到他是為了安慰自己,故意誇張,便道:“你不必擔憂,我早就看開了,袅袅說的對,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以前是我太過執拗,總想着要太陽而把影子丢了,可這世間哪兒有這麼好的事啊,我早就看開了。”
李謹明歎息一聲,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但他知道,以往那個英氣勃發的三哥,此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李鶴霖放下茶盞,道:“此番前來,我是想見一見張骁,不知可否?”
李謹明想了想,道:“倒是沒什麼問題,父皇還未給張錦定罪,張錦的族人目前隻是羁押,還未到提審的時候,想看便去看看吧,隻是不能太久。”
李鶴霖拍了拍他的肩膀,真誠道:“多謝。”
大理寺的監獄環境并不好,如今又關押了不少牽扯進宮變的官員家眷,整日裡都在互相指責诘問,吵吵嚷嚷,獄卒們都嫌棄得不肯待在裡面,隻圍坐在門口處的木桌前吃茶。
張錦的妻子早逝,在京隻有張骁這個兒子。張骁被單獨關押在一處,此時正坐在草墊上用幹草做小動物,一隻隻栩栩如生的小動物在他靈巧的食指下逐個顯現。
“德仁。”李鶴霖喚道。
張骁詫異擡頭,見他一身水藍色窄袖勁裝,手中提着兩個食盒,身後是搬着桌椅的獄卒,既高興又不解的問道:“殿下怎麼來了?皇後可大安?”
“大安。我來看看你,有些話想跟你聊聊。”李鶴霖擡了擡下巴,獄卒趕忙将桌椅擺好,然後點頭哈腰的說了幾句好話,便躬身離開。
李鶴霖将酒菜擺在桌上,都是張骁平日裡最喜歡吃的。
張骁看着一桌子酒菜,再看看面色蒼白疲倦的李鶴霖,抿唇道:“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