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玢狹長的眼尾上揚,珀色的桃花眼裡倒影出她的訝異。
“這……公子是故意的?”緩過氣來後,江文如震驚問道。
容玢見她這副樣子撲哧一笑,負手繼續向前走着,而後搖頭笑道:“我剛剛隻是想說,恐怕他們一時不會找到我們了。”
“他們若往那邊發現沒有人,不會再派人四處尋找麼?”
“現在四方局勢不明朗,他們幹的又是地下買賣,若是鬧得大了,難保不會被各處盯上。何況朝廷雖并未宣揚派人來平溪的緣由,下面難免不會有各般猜測。無論哪種原因,我們離開那一帶之後,他們暫時都不敢輕舉妄動。”
“難怪……”江文如喃喃道,正覺得容玢的話說的有理,卻突然反應過來,那剛剛他們一路擔驚受怕——不對,容玢隻是面色蒼白了些,但神情從容淡定的很。
應該是他看着她一路擔驚受怕,跟她稀裡糊塗的跑這麼遠是為何?
思及此,她不由昂頭看着前面的人追問道:“公子還說不是故意的,既然早有所察,為何不叫我停下?”
她話語中有着連自己都未反應過來的嗔意,隻是話已脫口,縱使回神後咬舌暗悔,驚訝于自己在面對他時,言語間莫名的随性自然,也斷無收回之理,隻能強裝淡定的等他回語。
容玢聞言側過身來,見她滿頭墨發如瀑,巴掌大的臉上,大而亮的秀目正盯着自己,俨然要他給個說法,隻是看到自己轉身後,眼睛下意識地别開一瞬。
他心裡一動,出言笑道:“你實在擡舉我了,剛剛認真論起來,該是你反應比我靈敏多了才是。‘徐如林,疾如風’(1),玢今日也算見識了,這話用來形容姑娘竟分毫不差。”
他頓了頓,輕咳兩聲後又道:“我之前雖心中猜測,卻難得親眼見你這般機敏情态,加上剛剛事态确實太過緊急,便以為你有了什麼更好的計策,不想掃了你的興。不過這樣一來,行路确實快了不少,況且跑遠些也總是更安全的。”
江文如一時分辨不出這話是打趣還是其他,見他言語誠懇的望着自己,聲音澄澈清冽,不由面上一紅,隻是不想被他看出來,連忙避開視線假裝環顧四周。
剛剛太過驚險,現下雖說暫且無事,可心中驚疑始終難除,這一打眼,她想到什麼,擔憂道:“可沒了馬,我們也走不了多遠,今晚該如何是好?”
“這看着不像是有人煙的地方,應該等不到有人路過,啊,對了,方才打鬥的時候,我的面具松了一刻,不知那人看沒看到——”
江文如謹慎細數着現在和将才的境況,而容玢則靜靜看着不停回想複盤的她。
良久,他突然笑着打斷她道:“文如。”
“啊?”江文如停下話語看向容玢。
“從剛才到現在,你一直在分析下一步,一刻都未曾停下,一直試圖想出解決問題的萬全之策,這是不可能的。”
容玢看她身子一僵,平靜的面容似乎突然出現了裂口,那裂口的背後,是她竭力隐藏、不想為他人知的一面——她一直隐藏的那樣好,那樣沒有破綻。
見她這般,容玢卻沒有停口的意思,繼續道:
“世上多的是計劃外的險遇,妄想控制住自己一切的人,很多時候不僅避不了災禍,也丢失了原有的機遇。剛剛就是例子,就是你的意料之外,但縱使我們毫無準備,最終也還是可以跑到這裡,也總是有應對之法的。”
“我說這話,并非站在高處指摘你,我是……是懂你的感受的。”他突然低聲說了這麼一句,轉而繼續道:“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你的警惕性高到令人驚異,有時都讓我忘了你的年紀家世。終日風聲鶴唳、謹慎警惕,這樣的人生,也許的确會少很多麻煩,但你不會快樂,因為太累了。”
“有的時候,是可以允許自己松下來的,你看,就像剛才,放過自己,天也不會塌的。”
天空青白,再無雨痕,而江文如心裡雨聲簌簌,大有破空傾瀉的前兆。
她靜靜聽着,隻覺從頭到腳一陣酸麻,渾身幾乎被激的一顫,然後無措僵硬的愣在原地。
聽到最後,心裡的雨突然停了。
她眼前一陣模糊,眼睫輕顫後,面上似秋雨拂面,幾行清細帶着微涼的濕意在一張素面上留下痕迹。
她一時心移,恍惚失神間,疑心是心裡的雨淌到了面上,連帶着那藏于心底的諸般情緒,也一并随之宣洩展露。
人就是這樣,有時候兀自走的久了,看的也比别人更開些,但這樣的人往往對别人通透,對自己嚴苛,遍體鱗傷之後還要想出一籮筐理由來寬慰自己,安慰他人。
别人的質疑或嘲諷輕易傷害不了他們,但理解會。
隻要輕輕一句“我懂你”,便足以讓他們心防全崩,生出希冀,又因這希冀憑生惴惴。
“風聲鶴唳、謹慎警惕”麼,可多少年了,她一直都是這樣的。
生身父母皆已不在,她連他們為何亡故都不知曉,就被迫寄身他人家中。
謹言慎行的同時,還要在暗流湧動中隐蔽查詢當年真相。
她是靠着這一點活着的,在聽到母親的話,知道南閣之事後,便料想到這一點了。
她有她的責任,有她的心結,她必須親自把它解開,給自己,給父母,給南閣衆人一個交代。
她學會喜怒不形于色,學會走一步思三步,一件事過去之後,她來不及為之喜悅興奮,便要連忙計劃下一步,思想接下來可能遇到的困擾。
她不能陷入一時的成敗,她沒有沉陷停滞的資本,她身旁沒有盟友,身後無人安慰,因為不可說,不能說,不敢說。
一路走來,她就是她自己最大的依靠,也許之後很久,她真正可以獨當一面時,也會成為别人的依靠。
但她一直深信,世人看重的隻是最後的結果罷了,而那結局,隻用“成”、“敗”這兩個字便可概括。
沒有人會在乎她所經曆的一切,她的焦灼不安,她的驚慌失措,她的心怯軟弱。
但就在剛剛,有個人對她說,放過自己。
好像被說中了心底的暗疾隐痛,他說的那樣溫柔,可卻徹底擊破了江文如的心。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從未有人對她說過。
她原以為自己不需要這些 ,但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需要的這樣一句話的。
江文如猛地轉過身去微仰起頭,悄悄拭着淚,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
容玢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隻是看着她的背影。
片刻後,他潤聲道:“你若不想别人看到,我便不過去。”
說到這,他頓了頓,然後突然開口道:“其實眼淚有時候,也是勇氣的表現——不是用來讓别人心軟,從而對自己網開一面的,也不是因為想要逃避,所以用它将自己包裹起來不肯向前的,既如此,便無需為之感到羞恥,這隻是很簡單的一件事。”
江文如動了動身子,最後終于轉過身來。
她眼眶通紅,氣息微微淩亂,不過情緒已平穩下來。
“今日讓你失了支簪子,等來日還得賠給你一支才是。”他突然開口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