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國民間已有關于沐氏尚有後人在世的消息流出,風言風語引得各方猜測不斷,可因為這事太過離奇,加上沒有明确指向究竟是誰,所以并沒多麼相信。
何況大齊都亡了多少年了,隻有老一輩還記得當時的境況,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已經變成一個遙遠的詞語了。
烏雲遮蔽蒼穹,天間幾乎無有一絲光亮,漆黑沉寂,像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
因這天氣,百姓早早收拾東西關門閉戶,街上空前寂寥,隻有呼嘯的風卷着塵沙翻湧,來不及收回去的木桌子被掀翻在地,發出砰砰響聲。
容玢站在窗邊冷眼看着天色,神色陰晦難辨。
這是他和時婉華約定的日子。
今天終究是特殊的,十幾年的隐忍都将在這一天爆發,沒有任何退路可言,對誰都是。
門外一陣響動,他推開門,沉默看着外面肅然站立的人。
是時淵。
他穿着一身黑衣立在無邊夜色中,本就淩厲的面容異常陰沉。
時淵自然與其他人不同,聽到這風聲的一瞬間,他不自覺便聯想到了容玢,随後通身血液都涼下來,整個人如遭雷擊。
今日見面後,時淵咬牙看着對面,“是不是你?”
他不敢深想可又不得不想,在平溪時的相遇,回軒國後的刻意靠近,如果那個人真的是他,那是不是全都是為了報複而蓄謀已久的籌劃。
全都是為了,今日。
“是,所以呢,你要如何?”
到了現在,容玢沒必要再和時淵兜圈子了,他們都是聰明人,在這種關鍵時刻,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每一個展露出的信号都異常重要,這是一場無聲的心裡對弈。
但平靜之下卻是沸反盈天的波濤洶湧,他們的心都經曆着無形烈火的炙烤。
曾經的皇族後人,如今的别國臣子。
曾經的忠臣之子,如今的皇室子弟。
他們陷入長久的沉默,誰都不知道該開口說什麼。
經過這些年的探尋,時淵當然對當年之事有所了解,知道自己的父皇做出的事。
可今日站在面前的這個人,他接下來要幹什麼,時淵當然也已有猜測。
院子外靜谧無聲,可時淵手下幾個護衛已經将這包圍。
而下一步究竟如何,時淵自己也不清楚。
“你想去哪?”他的聲音沙啞。
容玢笑,“都将我這院子圍起來了,你不知道嗎?”
時淵冷聲問:“你還真是有膽識,為什麼現在還敢見我?”
“我為什麼不敢見你,真要論起來,該是你們時家人不敢見我才對吧?”
容玢冷笑。
“現在我把你攔下,一切就都來得及。”
“你可以試試,”容玢挑眉,“要不要賭一下?我們兩個的動作到底誰更快?”
時淵攥緊拳頭,骨節響動。
“你是故意把消息帶給我的,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在那件事你沒确定之前,你不會做什麼的。”
時淵迅速追問:“她到底是誰?”
“明面上的實際上的,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南平王不是都已經清楚了嗎,又何必浪費時間再問?”
“我就說……”時淵沉沉呼出一口氣,“她并不一直在景國京城長大,一個尋常世家女子怎麼會有這種氣魄,又怎麼會得到你容玢如此看重?”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詭異的銀光籠罩塵世。
轟隆一聲巨響随之而來。
與此同時,浔口岸邊的亭子裡,江文如沉默望着天,淺粉羽鍛披風輕輕拂動,襯得臉色更加素白。
……
“‘時危見臣節(1)’,南平王該是最能體會其中意味的人吧,”容玢轉動扳指,不知想到了什麼,眸中似笑似諷不辨喜怒。
“隻是用這詩的後半句形容更為妥帖,‘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殇’,沈……淵,”容玢笑,“王爺的忠良之臣、授業恩師若能知道王爺這般忠義,多年來都不曾放棄尋找他可能已經身故的女兒,一刻都不曾忘記為他平反,應該也會感動吧。”
“隻是就現在來看,你真的是明主麼?”
時淵擰眉,手上裡的劍險些脫手:“她果然是師父的女兒,而你,你果然知道,容玢,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你一直在利用她!”
他提劍指向容玢,聲音壓抑含怒:“她現在在哪?”
“浔口。”容玢看着時淵,“但她接下來在哪,就看南平王如何決定了。畢竟如果宮裡出事,她也就危險了。”
“跟我結盟吧,時淵,你跟你父親從來不是一路人。沈将軍的死根本就是他故意為之,否則他怎麼趕得及救你?我不信你到現在還看不透,現在隻有我們聯手,才能結束所有的一切,讓一切回歸正軌。”
時淵定定看着他,偏頭看了眼天,轉身向外奔去。
“臣節……明主……”
帷帳被風吹的起伏不定如若撕扯,沾到案台上的墨痕。
容玢入定般看他離開。
他在問時淵的時候何嘗不是對自己的叩問,那些忠良之士以命相護,在他們心中他是明主,而在沈暮等人心裡,時淵是明主。
世有逐利者,也有逐道者。
勝敗之後,煙塵之中湮沒了太多的真相,太多的人事。
局定之後,事實真相究竟是什麼,又有幾個人知道,又有幾個人,真的在意呢。
所謂成王敗寇,所謂功成骨枯。
史書中的蓋章定論,講的出輸赢,卻訴不盡人性,青史判詞之下,那一筆忠佞的判定還是太輕了些。
“忠”之一字,幾點筆墨之下,一筆一劃滲出的都是人血,都是筋骨。
于是古血生花,于是筋骨鋪路,
而走在其上的人,更要斂心收性、步步戒慎,一步踏錯,覆亡其中的不止一人而已。
*
奔往浔口的路上,時淵慘笑一聲:“……是你啊,我早該确定的。江文如,幾番波折,疑不是你,終還是你,幸好……是你。”
……
江文如立于柱旁燈下,她已然站立許久,整個人如泥塑一般。
後面終于傳來聲音,先是急急地跑聲,後來慢下來,一步一步向這走來。
由于站得太久,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反應也慢了半拍,回身動作卻仍然是迅速的,目光中是滿滿的期待。
然而,晶亮的眸子在看到來人的一瞬間暗淡下去,變得怔愣起來。
時淵心中的情緒翻湧,他什麼都不顧,長腿一邁,幾步跑到江文如身前将她拉入懷中緊緊抱着,一手撫在她的腦後将她按在自己的肩上。
他的手甚至控制不住的輕輕顫動,“你沒走,真好。”
“我終于、終于找到你了。”
懷中的人一動不動,江文如隻覺累極,像是毫無情緒的木偶一般、呆滞的任時淵抱着她。
原來他還是選擇将自己抛開了,讓時淵來找她,這就是他的辦法麼?
時淵知道真相後定不會讓她走,原來如此,公子還真是……好算計啊。
江文如無力的閉了眼。
“我要去找他。”
聽到這話的一瞬間,時淵手臂收緊,語氣僵硬起來:“我不會讓你去。”
“你攔不住我的。”
“你可以試試。”時淵不想和她起沖突,于是軟下語氣,“留在我身邊吧,好不好?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也包括容玢。”
……
轟隆——
雷聲大作不見雨點,數道閃電映的天間一瞬亮如白晝,又轉瞬暗沉下去。
太福宮是後來重修的一座寺廟,宮内少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