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惠澤躺下沒多久就醒了,他最近夢魇纏身,睡不好也睡不着。
白袍子松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他邊往裡間走,邊扯開腰帶。
随着腰帶松散,有什麼東西轱辘滾落到氍毹間。
周惠澤彎腰拾起,是幾顆玉桂糖。
誰偷偷往他腰帶裡塞糖?
周惠澤剝開一顆玉桂糖放入口中,舌尖萦繞着熟悉的甜,他腦海中浮現了那張人畜無害的臉。
他嘴裡含着糖,登時就納了悶,難道自己怕苦不喝藥的事被那丫頭發現了?
裡間的浴桶裡水還熱着,周惠澤褪了衣裳,手腕搭在浴桶邊,他擱着朦胧的霧氣看自己手腕上的舊傷。
他的目光明明還停在其中一隻手腕上,另一隻手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浴桶外摸來一把匕首。周惠澤面無表情地用拇指抵開刀鞘,照着舊傷就劃下去。
才愈合的鞭傷又破了口,在白皙的皮膚上如淨玉染紅。
血珠遇水綻開殷紅的花。
周惠澤有些疼,但他又在疼痛之餘生出一絲快意。
這些沉疴舊傷,他不叫它們好,它們就好不了。
周惠澤明明在凝視自己,偏偏又漠然置之,仿佛受傷的不是他,而是一具死寂的屍體。
“殿下。”屏風外的呼聲打破死寂,“您的藥熬好了。”
長歲進卧房時在榻上沒見到周惠澤,他在地上看到了周惠澤的白袍。
“嗯。”周惠澤阖目仰在浴桶裡,“懷安喝過藥了?”
“喝過了。”長歲把地上的白袍撿起來,規規矩矩地挂到衣桁上,“懷安哥在廚房給您做點心呢。”
長歲本來想跟着學,但藥熬好了,懷安要他趁熱送過去。
“長歲,”周惠澤緩緩睜眼,他的聲音又輕又啞,“你去久誼堂買一份豆酥。”
***
順平帝近日身子越發病弱枯瘦,龍袍對他而言,成了個寬大沉重的殼子,壓得他喘不過氣。白天他得強撐着病體坐上冰冷的龍椅,叩拜的百官和垂簾的太後都讓他如坐針氈。
對順平帝而言,一日中最好的時候,就是下朝後喝完藥,能靜靜躺下的那刻。
那時宦臣會拉上龍榻的帳幔,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寬闊昏暗的塌上隻有他一個人,他不用聽任何聲音,也不用面對任何人,隻用蜷縮在那四方的天地裡,阖目靜候天明。
那是少有的、獨屬于他的時刻。
順平帝此時就在等候那一刻。
今日的藥格外苦,哪怕習慣了苦味的順平帝在藥觸及舌尖的片刻,也是一陣惡心翻湧上來,讓他忍不住地作嘔。
紅德接過太後手裡的藥碗,太後在順平帝作嘔的空隙也用巾帕捂住口鼻。她問紅德:“太醫院換藥了?”
“回娘娘,今日才換的新藥方。”紅德道。
“母後,朕的病是不是又重了?”順平帝仰在枕上緩氣,“今日的藥太苦了,朕喝不下去。”
“皇帝,良藥苦口。”太後又端了藥,“龍體要緊,江山社稷都等着你呢。”
順平帝是最好拿捏的棋,沒到時候,太後舍不得棄子。
湯匙碰到順平帝唇邊,他卻抿緊了唇,不願開口,兩行熱淚落到被褥上。
太後捏着湯匙的手抖了一下:“皇帝,這是做什麼?”
紅德低頭回避,先行退了出去。
“太苦了……母後……”順平帝哽咽道,“我不想再喝了……”
“你是皇帝,不是三歲孩童。”太後語氣平緩卻漠然,“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選質子,威懾西嶺,牽制邊關……母後每一步都比我果斷,母後比我更像皇帝,我本不欲登上這高位,奈何母後挑中了我這提線木偶。”順平帝擡了頭,“如果我今日不喝,是否就如同十一年前的皇兄那般……”
“皇帝。”湯匙摔回藥碗裡,太後出言打斷他,“哀家為東洲耗盡一生心血,你莫要疑心哀家。”
太後站起身,袍擺散在玉階上,身影籠在帳幔後,她道:“哀家視你為己出,把你捧上萬人之巅,你說你不欲登上皇位,那把龍椅交給誰坐呢?”
“是不成器的太子?他現在不知在何處厮混,你傳位于他,就是把東洲交付給鄭氏。周氏江山拱手讓與外人,你想好如何對先帝交代了嗎?”太後側目睨着宮燈裡的燭火,勾唇笑道,“還是孱弱多病的雍王?他這會兒,估計早就曝屍荒野,他那般瘦弱,恐怕不夠豺狼野豹塞牙。”
“什麼?!”順平帝攥着被褥,氣郁于心,讓他在喘息間咳出血來。
“好生歇息,醒了再喝藥也不遲。”這滿是藥味的寝宮,太後一刻也不想多待,她吹滅了龍塌邊最後一盞燭火,親手挂上帳幔,把順平帝留在那片陰暗裡。
這一次,順平帝盯着黑漆漆的帳幔不想閉眼,兩眼一睜一閉,天亮得太快。
太後出了寝宮,紅德把門掩上,換了新的巾帕給太後擦手。
太後對守門的宦臣道:“半個時辰後再進去喂藥。皇帝少喝一口,你們就多挨二十闆子,他若不喝,灌也要灌下去。”
紅德走近了,他接過太後手裡的巾帕,低聲對太後道:“娘娘,有喜事。”
“何來喜事?”
“太子妃遇喜了。”
***
“殿……殿下?您怎麼在這兒?”
懷安推開後門,一顆血肉模糊的腦袋滾到他腳邊,他倒抽一口涼氣,拼盡全力才屏住呼吸,血液卻從頭涼到腳。
時雨見了血,在弦月下透着寒光。
“是那些刺客追到王府來了?”懷安把手籠進袖子,他盯着周惠澤一動不動的背影有些挪不動腳步,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氣鑽進他的頸間,瞬間蔓延至全身。
懷安沉沉地喚了一句:“殿下?”
随着周惠澤緩慢轉身,懷安頸上一涼。時雨還在滴血,那些刺骨的寒意現在都凝聚在劍鋒與脖頸間,潛藏在四散的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