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惠澤早早便從秦平良府上回來,他得在入夜前守在府裡,等那道矯健的身影閃入夜色,翻牆而來。
今日雨大,周惠澤撐傘站在後門,從日暮等到深夜,可那道身影始終沒有從天而降。周惠澤望着巷口,不急不躁,隻是靜靜地等。
腳下冒頭的百日草在雨中搖搖欲墜,周惠澤輕飄飄地側目,凝視它們良久,最後在無人的雨夜裡不經意微傾了傘沿,原本敲打幼葉的雨點,都悄無聲息鑽進了周惠澤的衣衫。
“殿下!”長歲手裡撐着傘,卻因跑得太急被淋個透,他氣喘籲籲道,“郡主府大門緊閉,門前有重兵把守,戒備森嚴。佟小将軍她……她被禁足了!”
……
“女子雙手,以纖細白嫩為佳,郡主金枝玉葉,更應仔細保養才是。”嬷嬷瞥了一眼佟越懸在炭盆上取暖的手。她手背有傷,手心有繭,就連手腕上都沒個金銀玉飾,隻有新愈的紅痕色傷痕箍在本就不夠白皙細膩的肌膚上,粗糙可怖。
“是嗎?”佟越輕呵一聲,翻看起自己的雙手,随後随手抄起案上的書冊抛到地上,她下巴一揚,道,“哪頁寫的?翻給本将軍瞧瞧。嗯?”
“奴家該打,不該妄論郡主。”嬷嬷躬身垂下頭,撿起書冊遞還給佟越。
“不是這本?”佟越接過書冊,兀自翻了翻,最後嘲諷一笑,将書冊卷成筒,直接伸進了炭盆裡,漫不經心地撥弄起盆中的火星。
“郡主!”嬷嬷驚呼出聲,正要制止,方才被佟越用來撥火的書冊便猝不及防地戳到了她眼前,離她的雙目堪堪隻隔了幾寸。
火星缭繞的書冊熏熱了嬷嬷的雙眼,她吓得不敢吱聲,隻覺頭暈眼花。
眼見嬷嬷兩腿發軟,佟越收回手,将點燃的書冊抛進炭盆。嬷嬷眼睜睜看着她們奉為圭臬的書冊在火光中化為灰燼,她痛心疾首,有苦難言。
今日炭盆裡用來生火的,都是女婢們辛辛苦苦冒雨搬來的書冊,其間不乏前朝烈女所撰的真迹。
嬷嬷不是沒見過嬌縱蠻橫的貴女,她們大多不服管教,撒潑任性,但在一番仔細教導後便會改頭換面,變成人人稱道的娴靜淑女。
而佟越與衆不同,她總是一言不發地盤坐在案前,不哭不鬧,穩如泰山,看似乖順沉穩,卻總是猝不及防地行破格之事。一個不留神,她便不知從何處摸出個酒壇,笑嘻嘻地問嬷嬷喝不喝,這算是好的,最令人驚心動魄的,還是她時不時從腰間摸出一把虎頭匕首,用指尖摩挲着刀刃,擦拭上面的灰塵。嬷嬷既怕她尋短見,又怕她傷人。
“餓了。”佟越窩在躺椅裡,枕着胳膊,翹起一條腿晃啊晃。
“奴家已命人備好晚膳。”嬷嬷招呼了一聲,女婢便整整齊齊地進來,不多時,桌上便被精緻的碟子擺滿了。
佟越跳到桌前看了一眼,嘴角不禁拉了下來,她問:“廚子是個和尚?”
滿桌的菜肴看似豐盛,實則每個碟子裡隻有不到半拳的食物,白的是蘿蔔,綠的是青菜,一點葷腥都不見。
“郡主說笑了。”嬷嬷不緊不慢地盛了碗米粥送到佟越眼前,“明日尚服局會差人來量身制婚服,大婚前應清淡飲食,保持身量,免得差了尺寸,何況女子就本該纖細窈窕些才好看。”
佟越推開嬷嬷遞來的米粥,拎起粥罐便擡頭豪飲。
“郡主!”嬷嬷大驚失色。她竟忘了眼前是個一身反骨的主!
佟越放下粥罐時,罐子已經快見底,她擡手擦了擦嘴角,面色不善地看向嬷嬷,随後轉身進了内室,蹬掉靴子便卧倒在塌上。
嬷嬷窮追猛打道:“郡主,才用過膳,不可就寝。”
佟越閉着眼,聲音懶散:“人生苦短,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整日被繁文缛節捆着,一闆一眼地活着,你累不累?”
嬷嬷道:“規矩雖多了些,但女子賢良端淑,便能得夫君寵愛,公婆舒心,若能家室和睦,再累也值了,這不就是女子畢生所求嗎?鄭學士一表人才、家世顯赫,這是多少貴女求之不得的姻緣,郡主更當珍惜,好生侍奉夫君,方能保一生榮華富貴。”
夏蟲不可語冰。佟越悄然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