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秦平良瞄了一眼周惠澤,竟不知該如何勸慰。
軒窗上開了條細縫,霞光鎏金,被湘妃竹折扇堪堪盛住。周惠澤時不時輕叩扇柄,面色隐忍不發,他的臉隐在霞光後,雙眸在一片灰暗中低垂,落向樓下不遠處的郡主府。
這間茶樓正對郡主府,在高閣正好能俯瞰到府院。
郡主府張燈結彩,紅綢漫天,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喜慶,竟讓周惠澤忘卻了樓下嘈雜的說書聲和看客的吆喝聲。
這間茶樓明明離郡主府如此近,佟越平時卻任由說書人編排,今日周惠澤思緒紛亂,也無暇顧及漫天的流言蜚語。
“鄭廣元想趁鎮甯侯受困的這段時日将生米煮成熟飯,佟小将軍必是受了威脅。”秦平良道,“這鄭廣元實在可惡,這個節骨眼上還隻顧一己私利。陛下今日在朝堂上催促兵部設法援救,臣再讓兵部供職的學生探探風聲,看兵部可想出法子了。”
周惠澤不記得秦平良是何時離開的,他在茶樓坐到很晚,說書人撤了台,樓下的聽客也逐漸散去。萬籁俱寂,街市不再熙熙攘攘,打更的鑼聲在瓦牆間回蕩。
隻有郡主府倉促備婚,徹夜通明,尤其是郡主府中央那一片,紅綢紮得最大最密,宮燈點得最多最亮。
周惠澤包下了茶樓的裡間,一個人貓在黑漆漆的夜裡。
月色凄凄然從窗縫探頭,隐約勾勒出桌上一個個酒壇的輪廓。銀光鋪在周惠澤的白袍上,将本就白皙的他襯得像道可怖的鬼影。
周惠澤維持着垂眸俯望的姿勢以凝視郡主府最中間的位置,好似要把眼望穿。
她這會兒應該在梳妝。
周惠澤抿着唇。他想象不到她紅妝的模樣。他唯一一次見她穿羅裙,還是她扮成婢女潛入雍王府的時候,可那時她也是不施粉黛。
破曉前,她會點朱唇、描黛眉、妝花钿、盤高髻、着嫁衣……朱紅的嫁衣攏上不白嫩卻康健的肌膚,罩住輕薄流暢的肌肉,掩蓋陳年舊傷,将她肩後的猛虎和弦月都囚困住……
他也曾輕撫過不染胭脂的唇、高束的發絲、麥色的肌膚、粗糙的傷痕……
捏着折扇的手指似被秘而不宣的隐忍喚醒般,竟鬼使神差一顫,折扇落地的一瞬,周惠澤如夢初醒般擡眸。
迎妻的郎君不是他,他卻隔着一扇窗,在無人的縫隙窺伺着待嫁的新娘,與她共赴天光。
他也是有幸被皎潔月光眷顧過的人,他一身污濁,尚且不配摘月,可鄭如傑又是個什麼東西?
陰冷的黑夜裡,飄起一聲似笑非笑的喟歎。
“他不配。”
殘燭垂淚,燃盡一支又一支。
佟越坐在銅鏡前任人擺弄,嬷嬷見縫插針教她看畫本子。她兩眼空空,滿腦子都是邊關曲折盤繞的線路。
完婚前誰都不能來探望,就算是太傅夫人也被拒之門外,否則佟越還能手繪一幅線路圖交給沈靜慈,托她寄往邊關。
“什麼時辰了?”佟越望着窗外将明未明的天色,心如火燒,無心關注鏡中的自己作何妝容。
“卯時了。”
佟越倏地回頭,沉沉墜在她發間的鳳冠和珠玉叮啷作響。
周惠瀾不知何時來的,她親自挑了殘燭,挂上新的宮燈。
“新娘子真好看。”周惠瀾走到佟越身後,細緻入微地将她頭上纏在一起的珠玉墜子理好,“我出嫁時是郡主送我,今日我來陪郡主。”
她盈盈一笑,雙手扶在佟越肩上,像在哄妹妹般道:“往後你我便是一家人了。如傑自幼跟着陛下,深得陛下信任,往後虎門關有什麼難開口的事,你盡管讓如傑去同陛下講。他現在是貪玩了些,但婚後舅舅不會放任他不管的,若他欺負你,你同我講,我也教訓他。”
佟越看着銅鏡中周惠瀾的笑臉,情真意切,溫柔敦婉,怎麼看都不像是無理取鬧、心胸狹隘的撒潑之人。
佟越道:“公主,我不喜繁瑣禮節,能否一切從簡?”
周惠瀾道:“怎好再委屈你?”
鄭氏乘人之危本就不妥,周惠瀾也勸誡過鄭廣元要尊賢重士,若非為了江山大計,周惠瀾也要勸阻這樁倉皇的婚事。她見過邊關将士的艱苦,怕委屈了佟越,也念及周惠江在朝堂上一路走來的不易,可這世間偏偏難有萬全之策。
佟越道:“大婚最要緊的就是拜天地和洞房,中間一個環節都不能省?”
“好像……不能。”周惠瀾猶豫道,“婚事倉促,已經盡量簡化了,但賓客衆多,也不好潦草行事,落人口實。”
佟越直截了當道:“那拜完天地直接洞房。”
周惠瀾有些臉紅:“那我讓他少陪會兒賓客,少吃些酒,催他快些去尋你。”
佟越風風火火道:“讓他快來洞房!洞完房,他想怎麼陪客,怎麼吃酒,都沒人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