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起便習慣眠于冷硬木闆,涼赢今日沾了舒雯的光,不僅在她寝室旁為其安置了小屋,雖說不如舒雯那邊敞亮奢華,更無高榻軟枕和雪貂鋪被,至少也睡上了較為松軟的棉絮。
可涼赢回想起夜間所談論齊國三公主流白之事,卻是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稍有困意眼皮粘合時,一聲雞鳴入耳,定神看去,窗外天色已泛灰白。
“天亮得真快。”
掀被起身,涼赢換好衣裳推門而出。
眼前薄霧罩隴,十步之外已朦胧不清,一陣晨寒撲面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邁步滿鋪細白碎石的庭院,涼赢扭臉見隔壁廂房尚無動靜,且面前有一口水井,心想閑着也是閑着,便卷起袖子拎起水桶,将其緩緩放入井眼内,擡手轉動搖把。
三分困倦之意,令其打起了呵欠。
“昨夜未曾安寝?”
正将裝滿水的木桶從井底拉上來,身後那一聲問候定住了涼赢的身子,抽空了雙臂的氣力,搖把脫離控制,被沉重水桶拖拽飛速回轉,直至“咚”的一聲,水花四濺之聲自井底傳來。
側身回眸,高傒踏着被晨露打濕的石階,緩緩自霧中走來。
又是井邊......
“吓着你了?”
見涼赢面色呆滞,眼神空洞,高傒先看水井,随即視線轉向涼赢,笑夾三分歉意,“遠道來此必然勞累,如今得以歇腳當好生休息,此等雜活交給館驿來料理便是了,何必起大早親自操持?”
自驚愣之中迅速醒神,涼赢急忙連退兩步,對着高傒躬身拱手,“小人是公主的陪嫁侍從,身份低微,服侍公主起居乃是本分,不敢蒙受大人關切。”
“身份沉浮與否,非一朝一夕可以論斷高低。”
高傒徑直走到井邊,看了一眼深不見底的井眼,又掃了一眼井口邊沿,不動聲色擡手握住了搖把輕輕轉動,繃直的繩索慢慢上升,直至水桶探出頭來,高傒将其拎到一旁,擱在了涼赢的腳邊。
看向處于一片靜谧的公主廂房,他的嘴角挂起了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或許有朝一日,你也可以像她一樣,位居人主也尤未可知。”
“大人說笑了。”
垂目地面,涼赢未擡頭與他直視,甚至在分辨井口邊沿的紋路走向,死死地捏住了右臂袖口,生怕絲帕會滑落下來。
也因如此,涼赢發覺到一些怪異。
屋門緩緩拉開,香萍臂挎面盆,揉着惺忪的雙眼還未及醒神,便見高傒與涼赢站在院中井邊,吓得捂嘴失語,不知所措之餘,才想起來要向高傒疊手作揖。
“不知公主是否起身,外臣特來問安。”
“是......是,公主已然起身,正待梳洗,奴婢先行打水侍奉,請大人稍待。”
高傒微微颔首,“不急,天色尚早,外臣在此靜候。”
見水井旁的木桶泛着波光,香萍瞟了一眼涼赢,也就自然走了過去。待到她将面盆擱在井口,正欲伸手去拎桶倒水時,涼赢卻突然一腳将其桶踢翻,井水撒了一地。
“你瘋了不成?當着上大夫的面如此無禮!”
反觀高傒,卻始終目視涼赢,非但沒有任何驚詫責備之意,反而淡然如初。
“姑娘,小人記得我們有醫官随隊來齊。”
涼赢蹲在井邊,看着井眼沿口縫隙處有些許白色粉末,右手小心翼翼将其撥至左手掌心,托到香萍眼前,“可立即請來查驗此物。”
話落,涼赢又看向高傒,“小人鬥膽,方才大人應該也察覺到了吧?隻怕這井水不光深,還渾得很。”
“此物?并未留意。”
高傒拂袖擡手,自涼赢掌中撚取一些于鼻下細細揉搓,瞬即眉頭一緊,卻又立刻舒展如常,“不過一些細麥粉罷了。”
“就屬你最是眼明心亮,裝神弄鬼的瞎賣弄,”見高傒判定此物無疑,香萍白了涼赢一眼,硬聲吩咐,“快把水打上來,我還得侍奉公主梳妝,别讓大人在此久候。”
高傒移步擋在了水桶前,輕聲道,“目下正值小寒,此地氣候幹冷,井水過于陰寒氣重,恐傷公主玉體,還是讓館驿燒熱後再給公主梳洗為好。”
香萍自是無話可說,作揖緻謝,“難得大人如此思慮周全,奴婢代公主先行謝過。”
待到香萍折返回房順帶通報,高傒也不去理會一旁的涼赢,直接喚來驿丞,并在耳邊低聲吩咐了一番。
驿丞面色僵硬,更是不敢有違,當即拱手應命。
不多時,便來了兩個粗壯大漢,一人拎着兩隻木桶,各自将井水打滿後左右提起而去。
由始至終,高傒都沒有再看涼赢一眼,就好似根本不存在一樣,待到壯漢挑水走遠,高傒也就與驿丞二人前後離開了。
臨别之際,他對涼赢交代了一句,“外臣先行籌備入城事宜,煩勞代為向公主禀呈。”
明明說是專程來向公主問安,卻又匆匆離去。
被孤零零一人丢在井邊的涼赢,在高傒移步院口的那一刻,竟見他眼角竟掠過一絲徹骨寒意。
不多時,驿丞便親自令人端來了熱水,同時也将備好的早膳一并送至。
守在門口的涼赢發現,跟着驿丞的婢女并非昨晚那幾人,俱為生面孔。
驿丞隔着門對舒雯拱手道,“公主,上大夫命在下向您禀報,入城之事一切備妥,公主如無其他示意,用完早膳之後,便請起駕動身。”
坐于鏡前的舒雯低聲應道,“此事請上大夫與家兄議妥便是。”
“在下告退。”
擡臂複合雙門,涼赢忽聽身後似有搬挪石塊的響動,回身一瞧,見先前兩名壯漢正合力将一塊大石蓋在了井口。
餘光瞥見涼赢正盯着,驿丞便遙相拱手解釋,“方才縣丞遣人告知,城中一隻染瘟的病雞不慎墜井,為防瘟疫傳開,特地暫且封閉全城所有井眼,待到大夫投藥确保無虞後再行開井。”
說罷,驿丞便領着衆人離去。
回到自己房中,涼赢從枕下取出了一隻小木匣,打開一看,裡面是不久前自己從井口撥下來的白色粉末。
凝視這所謂的“細麥粉”許久,涼赢将其拿出門外懸空倒扣,本就不多的白粉随之飄落,散于院中白色石子上。
偏巧一陣徐風而來,徹底作揚塵無影了,便有如此事,不經意間煙消雲散。
舒雯梳妝更衣罷,涼赢與香萍随其左右而出。
擡眼望去,院中高傒與子禦說早已恭候。
“涼赢,一旦我踏入了這臨淄城便再無回頭之路可走。”側眉看向涼赢,舒雯眼眸淚光烨烨,“前路未蔔,你可願伴我一道而行?”
餘光之中出現了高傒的身影,勾起了不久前的回憶,胸中似有無形之手緊抓其心,捏得涼赢無法呼吸。
“公主放心走便是,如蒙不棄,小人定在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