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傒。
今夜高傒身披黑絨長袍,意在掩人耳目。
“高子這邊請,少主已恭候多時。”
二人提燈前方引路,踏着剛下了霜有些濕滑的石階,朝往水榭而去。
穿過石橋行于門前,花卷側目對喜餅暗使眼色,喜餅颔首領會,上前輕輕将門推開一條縫,見涼赢躺在塌上一動不動,枕邊的香爐也煙起不斷,這才放心将門推開。
随二婢踏過門檻,高傒側目看向床榻上的涼赢,隻見其雙目微閉,棉被蓋至眼下,一副熟睡之态。
之後,高傒便隻身上樓,而二婢則步出石檻退守石橋,并将木門關上。
扶手至二樓,高傒已見孤燈旁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淡淡一笑,伸手解開了領口的繩結,鬥篷遂即順肩滑落。
“好久不見,近來起色可好?”
曳曳燈火孤照塌上身影,餘光一瞥樓梯口的高傒,隻擡袖一揮,兩丈遠的燈火瞬間熄滅,化為一縷缥缈,無盡黑暗自其身側蔓延,直至将整層吞噬。
樓下始終聽不見上面有半點聲響,約半個時辰後,腳步聲才複響于二樓梯口。
高傒擡手将鬥篷繩結系好,走下最後一階時,看向了塌上睡姿依舊的涼赢。
近身塌前,他先行擡手揭開香爐的頂蓋,見其中燃香依舊,又緩緩擡手摸了摸蓋在涼赢臉上的被子,搖頭笑了笑。
“棉被濕水掩面,安神香的效用也便大打折扣,”落座塌邊,見涼赢睫毛微顫,便笑道,“别裝了,你一直醒着吧?”
自己耍的小手段已被識破,涼赢索性睜眼。
“當心夜寒,”剛想起身,卻被高傒擡手輕按其肩,“看來門外兩個丫頭給你送安神香時,你便猜到今晚有人會來,直覺還是一如既往的敏銳。”
“隻是我猜不到,來的人會是你,”涼赢低眉瞧見高傒的腹下腰帶并未緊扣,心頭一酸,“你來找三公主...有事?”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自然有事,不過這與你無關吧?”高傒垂首一笑,擡眉與之相對,“我本以為,你守夜不睡,是想要問我打聽外面的事,是我會錯意了?”
無暇在意雜念的涼赢,登時自塌上彈坐起身,“對了,公主現在如何了?”
“吓我一跳,”高傒身子向後微傾,而後笑答,“自你突然從葵邸失蹤之後,宋國公主到處找你,卻始終沒有任何音訊,甚至還發了好大的脾氣,其兄公子禦說費了好大一番氣力才勉強安撫,承諾一定會找到你。”
“公主無恙?”涼赢手捂胸口長出了一口氣,“那就好。”
“看你的眼神,這些日子在這瀾苑,你把事情大緻理順了。”
“也是前幾天才剛想通了大概,”涼赢方覺與高傒距離過近,這才向後挪了挪身子,“今天看到您,眼前最後一抹迷霧盡散。”
涼赢試問,“若然那日不是我與您發現了那些粉末,公主的容貌隻怕已毀,也因如此,我才會礙了某人的眼,欲将我除之而後快,不成想卻被您給捷足先登把我打暈送到此處,對否?”
“是你發現的,”高傒淺笑,“為何要扯上我?”
“先生真當小人是傻子不成?”
見高傒依舊和自己裝糊塗,涼赢反問,“明知道公主不會那麼早起身,卻還是挑在那個時辰去向她問安?隻怕是您已經事先察覺,所以特來阻止,不成想我也發現了,這才裝作沉默順水推舟将此事化小,以免激怒宋國引起婚變,我當沒有說錯吧?那幕後...”
“說起來,”見涼赢意欲追問幕後主使,高傒伸手指了指上面,“你來梅洲這些天了,還沒有同樓上那位見過面?”
提起樓上那位,涼赢臉色一沉,默然不應。
“這就難怪了,”高傒瞧出端倪,會意一笑,“放眼臨淄就隻有此處最為安全,你以男寵之身換來的性命,為人收留總要有所報答才是。”
話落,高傒舒眉收手,“說不定,你會對樓上那位有所改觀。”
“我本就無意當什麼男寵,更不想卷進這是非旋渦。”
趁此機會,涼赢也向高傒懇求,“請您帶我出去,我想回公主身邊。”
“出去送死?”高傒反問,“好容易讓他們以為你失了蹤,就連那殺手也都料理幹淨了,再這樣活靈活現的現衆人眼前,豈非又是天翻地覆?”
“可對方先前失手,難道會就此死心?”涼赢始終放心不下,“公主待我恩重,我不能坐視她遇害。”
“這點你盡可放心,”高傒緩緩起身,“昨日司天台蔔算時辰妥當,齊公已與宋國公子定下婚期,十日之後便行大婚。再者宋國公主入住葵邸之前,我已安插人手,衣食住行都有照料,不會再有閃失,否則你又怎會在此?”
有了高傒這句話,涼赢心中也便有了底,也如淺嘗蜜漿。
“你盡可安心在此住下,可保無虞。”
高傒擡手輕撫其肩,無形中一股暖流湧遍全身。
四目相對之下,一切恍如重回九年前。
眼看高傒行至門前,涼赢緊咬下唇,雙手十指不停摩挲,胸中的萬千傾訴湧向喉嚨,卻始終開不了口,隻能眼睜睜的看着他推門而出。
眼皮緩緩沉下,閉目間整個人松垮了下去,那句道謝終究未能說出口。
擡手啟窗,目送高傒在二婢的陪同之下登舟遠去,偏時漆夜卷來絲絲陰風,手中絲帕微拂。
愁思際,琴音繞梁而下。
仰首望上,絲絲弦律如潺潺溪流萦繞指尖,扣動涼赢心絲,恍若身在幽谷,身心輕盈。
下榻着屢輕步近身梯口,涼赢沒有上樓,而是坐在木階之上冊靠扶手,閉目靜聽。
不知許久。
“嘿嘿嘿,醒醒!”
朦胧間,隻覺有人在搖晃自己的肩膀,惺目睜眼,便見花卷俯身眼前,“有塌不睡坐這,你也不怕冷。”
此刻涼赢方知,原來自己昨夜聽琴竟不知不覺睡着了。
“你這身上...”
察覺花卷緊盯自己上身,一臉懵懂的涼赢搭扶手而起,頓覺肩上有什麼滑落,順目一瞧,竟是一雪貂裘。
涼赢并無此物,更不記得自己昨夜有披。
一看花卷眼色不對,且上前十分寶貝地将其撿了起來,還不忘撣了撣灰,“你上去了?是少主贈與你的?”
“不不不,”涼赢連連擺手稱否,“絕對沒有,我隻是坐在這聽琴而已,真的沒有上去過。”
見她這麼說,花卷也未深究,而是手捧雪貂裘徑直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