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六月底,畢業季。
熱浪席卷了華夏大地,整個大學城都像是悶在了蒸籠裡面。
路邊的樹葉有氣無力的耷拉着腦袋,月亮悄悄爬上來,窺探着燥熱的人世間。
一群年輕的畢業生相伴從路燈下走過,嘻嘻哈哈的,很是精神。
走在前面的幾個最是積極,正在商量去哪兒畢業聚餐。
吳旭東落在最後面,單手插兜,沉默地行走在蒸籠裡。
他個頭很高,足有一米九一,即便在北方來說,也相當出挑顯眼。
更不用說,他天生的冷白皮,即便是大一軍訓的時候,也沒有曬黑。
這讓他的存在格外突出,以至于迎面走來低年級的女生時,總是會發出驚歎的哇哇聲。
像一群歡快的小青蛙,天真中洋溢着青春正好的朝氣。
跟他暮氣沉沉的眼神一對比,襯得他分外的老氣橫秋。
一個傷痕累累的身體,裡面住着一個滄桑的靈魂,大概就是他這副尊容了。
不過,即便來路坎坷,人生苦多,他還是挺直了脊梁,身姿筆挺的走着。
自打被拐賣,他這些年的日子很不好過。
午夜夢回,總是愁腸百結。
他有親爸,有親娘,還有個大哥,總是溫聲細語的,脾氣很好,他還有兩個姐姐,整天嘻嘻哈哈的,很是活潑,家裡有了她們從來不會寂寞。
而他,是家裡的老幺,全家都寵着他,哥哥姐姐輪流往他嘴裡塞好吃的,把他喂成了一個小胖子。
他還隐約記得家附近有個漂亮姐姐,不知道是親戚家的還是他爸爸同事家的,在一個月滿星稀的夜晚,陪着迷路的他在瓜地裡玩,想盡法子逗他笑。
那天的螢火蟲特别多,特别好看,以至于他刻骨銘心。
星光下漂亮姐姐的眉眼格外溫柔,格外閃亮,那一幕仿佛成了他的啟明星,每當他在王家溝挨了打,每當他被絕望的情緒所淹沒,他便閉上眼睛,讓這遙遠的火光溫暖涼風習習的人生。
隻可惜,時間太久,漂亮姐姐的具體樣子已經模糊,他隻記得她應該很漂亮很溫柔,長輩都喜歡她。
後來那姐姐把迷路的他背回去找爸爸媽媽,一路上管他叫愛哭鬼。
他不喜歡這個稱呼,努力止住眼淚,證明他其實是個男子漢,頂天立地,不哭。
沒過多久他就跟那個姐姐分開了,跟着爸媽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他不明白爸媽身上發生了什麼,總之,他那愛笑的媽忽然間成了淚人兒,沒多久就病倒了。
爸爸天天下地幹活,下工後來不及吃飯就被人喊去大隊支部接受批評。
他給爸爸送過幾次飯,每次都被打翻在地。
嘲笑,挖苦,咒罵……
充滿敵意的目光猶如洶湧的海嘯,一次次将他吞沒。
可是即便這樣,隻要一家六口一條心,再苦再難也能熬下去。
他笨手笨腳的學着照顧生病的媽媽,有天炒菜的時候,他踩着小闆凳,趴在比他高的竈台上,拿着巴掌大的一塊肥肉往鍋底抹油。
那是隔壁好心的嬸子看他們一家可憐送他的,結果他還沒忙完,就被人從身後打暈帶走了。
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坐在一輛供銷社的廂式貨車裡,身邊有個兇神惡煞的男人,面相刻薄,龇牙咧嘴,像個魔鬼。
他在隔壁嬸子家見過那個男人,不知道是什麼關系,隻知道那個男人隔三差五的找那嬸子摔鍋砸盆的,是個酒鬼。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那個魔鬼的手上,驚慌,害怕,對爸媽的牽挂,對哥哥姐姐的不舍,對未來的恐懼……
種種情緒翻湧,他又成了個愛哭鬼。
一路哭,一路踹,可是沒用,他太小了,小到沒有力氣保護自己。
小到沒有辦法掙脫魔爪,回到爸媽的身邊。
他被賣到了東萊鎮王家溝,成了王大柱的兒子王耀宗。
真是操蛋的人生。
更操蛋的是王大柱那個畜生,知道他五歲了養不熟,索性放棄了溫情暖化的路線,隻想着用武力鎮壓,動不動就打他。
以至于他身上全是傷,所以别看他表面上是個正常人,脫下衣服,那可真是有礙觀瞻。
後來那畜生打不過他了,就開始打家裡的五個女兒,脅迫他乖乖聽話。
他恨王大柱,可是五個姐姐是無辜的,他不能無動于衷,隻得一次次妥協。
隐忍到現在,為的就是大學畢業後有了工作,脫離那個苦海,堂堂正正換回自己原來的身份。
不過王大柱那個畜生,應該早就防着他了,所以當初上大學的時候,死活不肯讓他把戶口遷到學校這邊。
現在畢業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做回自己。
他也試過尋找親生父母的消息,可是派出所那邊一直杳無音訊。
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也許是因為爸媽哥姐去了很遠的地方,信息閉塞,沒有消息傳出來。
也許爸媽已經……
不管是哪一種,他都要繼續找下去,生要見人,死要見墓。
總之,當務之急,還是要在正式上班之前把名字改了。
他下意識握緊了口袋裡的那包煙,心間缭繞着化不開的愁霧,即便盛夏的熱浪洶湧,也驅散不了骨肉分離的陰霾。
快出校門的時候,土木工程的好兄弟楚勁雄從遠處追上來,墊腳想要勾住他的肩膀,叫他身體一歪躲了過去。
不耐煩的眼神發出無聲的警告。
楚勁雄笑笑,趕緊賠不是:“好好好,你怕熱,不碰你。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改名的事情辦不了。”
“怎麼?”吳旭東蹙眉,腳步一頓。
楚勁雄小聲道:“改名字改檔案可是大事,你不帶戶口本根本行不通的,就算我爸是教務主任,能幫你的也有限。你還是老老實實回原籍,拿了戶口本去當地派出所把身份證上的改了吧,改了之後,學校這邊的手續好說。咱倆這關系,我爸肯定能幫忙給你盡快弄好,絕不耽誤你去單位報到。”
吳旭東沉默了。
果然,還是要回王家溝一趟。
他這輩子所有的噩夢都來自那個鬼地方。
抗拒的情緒一起,煩躁的心情便像那燒開的米粥,咕嘟咕嘟,肆意洶湧,澎湃間掀了鍋蓋,砸在地上,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
是抗争,也是無望的呐喊。
火星一閃,他已經叼上了一根煙。
背靠在校門口的香樟樹下,緩緩再走。
學校裡知道他身世的人很少,楚勁雄是其中一個,這些年一直在想辦法幫他,然而一切就像是大海撈針,很是無奈,隻能陪在他身邊,耐心的等着。
吳旭東一連抽了三根,那摔在地上的鍋蓋才被他重新撿起來蓋了回去。
可是那咕嘟咕嘟的聲音還在吵鬧,以至于他好半天沒有動彈。
樹上蔥郁的葉子遮擋了昏黃的路燈光芒,在他眼底灑下一片陰郁的影子,讓他整個人透露出一種壓抑的靜默。
叫路過的女學生見了,忍不住慢下腳步,看一眼,再看一眼。
走出去一段路,那身材嬌小的水鄉姑娘才問了一句:“哎,秀秀,知道那個男生是誰嗎?真帥。”
“知道啊,電氣工程的,我表姐跟他一個班,好像分到了咱這的郵電局,一進去就是個小幹部呢。怎麼,你看上他了?”毛文秀笑着挑眉。
柴娟羞澀地笑笑:“居然可以分到郵電局,是不是家裡有背景啊。”
至于看沒看上,那她不好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