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廣袖長袍的男子思索了片刻後,在女孩看不見的身後,綻放出純淨如水的笑意。
“我的心願麼……是看見我守護的這片土地,平和安甯,世人皆幸福。”
女孩兒垂下小小的腦袋,似乎不是特别能理解這話中的意思。她認真思考了片刻,隻曉得大概意思是,神仙大人想要人們一切都好。
總之,神仙大人是不會傷害任何人的呀。
“對了,神仙大人,樂兒有一個問題。”
男子輕輕應了一聲,聲音仍是柔柔地:“樂兒,你問吧。”
她的問題還少麼?也不差多這幾個了。
小女孩兒語氣天真:“神仙大人,為什麼不能讓樂兒看見您的臉?”
男子俊朗的面孔上露出無奈又寵溺的笑意:“嗯……因為我生得醜陋,怕吓着樂兒。”
女孩兒小小的腦袋裡裝着很多疑問,然而思維卻比這個年紀的許多孩子要清晰:“難道神仙大人您,和廟中的那座雕像長得不一樣嗎?奇怪了,應該是一樣的呀。”
透過身側的影子,女孩兒看見男子在她身後緩慢搖了搖頭,“不一樣,那座雕像是經人美化過的樣子。”
“嗯……”小女孩兒若有所思,“但是……但是我仍然不會害怕的,神仙大人是好人,不管長成什麼模樣,樂兒都喜歡神仙大人。”
女孩兒絮絮叨叨地,表達着自己内心世界純真的想法,安安心心地跟着男子慢慢地走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出現了錯覺,好像很快就來到了山腳下。
最終,在天色完全暗下去之前,男子将小女孩兒帶到了她家門前。
“樂兒,記住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你看見我的事。”
“可我……可我沒看見神仙大人的樣子呀。”
“後會有期。”
男子輕輕松開了小女孩的手,隻留下這一句話,便提着燈籠,像一陣清風似的走遠了。
立在家門前的小女孩兒,終于還是沒忍住朝他離去的方向看了過去。
那是如同廟中那座雕像一樣的背影,白色寬袍大袖下的背脊清瘦挺拔,頭發有了顔色,是柔柔垂在身後的墨黑色。
有頭發、有身子、四肢齊全。
如同尋常世人的模樣,卻又不同尋常。
他手中的那盞燭火在夜色中輕輕晃着,越來越遠,原來越小,乃至成為一個小點兒,乃至完全消失不見,她才回過神來,踮起腳尖,輕輕叩響了家的大門。
女孩兒進了家門,這段畫面也融入了黑暗之中。
破舊的狐仙廟内,指尖共同抵着骰子的四個人睜開眼睛,相顧皆是無言。
原來,故事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簡單美好,不帶一絲雜質。
然而,故事結束的時候,卻是那樣令人心驚肉跳,肮髒得令人不忍回想。
四人沉默間,一段畫面再次襲來,沈之禮與汪明珠對視一眼,像讀懂了對方的眼神,默契地閉上了雙眼。
餘晚晚看了看宴尋,隻見他眸中暗流湧動着,極其的複雜。
她一手的指尖抵住骰子,另一隻手向宴尋伸了過去,不顧他的抗拒,緊緊握住了他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
爾後餘晚晚閉上眼睛,再次感受手中骰子傳達的聲音、畫面,甚至是它帶來的感知。
依舊是紅林山的山頭,齊暮在那座雕像裡面,靜靜看着匍匐在腳下,虔誠求願的人類。
那次送小女孩兒回去後,他便知道了,那名為樂兒的小女孩,是他曾經救過的一個人類的孫女,而這座廟,正是那個人類為他建造的。
正因如此,在他滿了一定的年齡後,在可以自己作出選擇的那一刻,他決心離開青玄國。
與這方土地簽訂契約後,他的任務,便是守候着這一方土地。
既然有人需要他,他便願意這麼做。
然而有趣的是,為齊暮建造這座寺廟的老人去世後,他的兒子卻并不關心這座寺廟的存亡,也不信什麼所謂的狐仙。漸漸地他幾乎忘記了,這座遠在紅林山上的狐仙廟,原是宴家人為報答狐仙的恩情所建。
盡管宴老爺将它遺忘,但是來這座廟求願的人仍是絡繹不絕,隻因這座廟十分靈驗。
隻要是合理的願望,幾乎都能得到滿足。
例如幹旱之後,為地裡的莊稼求得了幾場小雨;例如重要的物品遺失後,去廟裡拜一拜狐仙像,不久後就會有人将那失物歸還;例如替家裡久病不愈的小兒求一個健康,不久之後孩子的病情就會慢慢好轉……
如此一來,即便是遠在吳州城之外的山尖之上,狐仙廟的香火也非常旺。
在那之後,那位隻有好幾歲的小女娃娃,逮着出去放風的機會,就會到這處狐仙廟裡看上一眼,哪怕隻是一眼。
畢竟她的時間不多。
紅林山的山頂上,日子還是照舊,如水一般向後流去。
“吱呀——”一聲輕響,廟堂的門在一天傍晚再次被推開。
曾經在山中被雨水困住,探着腦袋躲進廟中避雨的那個小不點兒,已經出落成了豆蔻年華的少女。
不變的是,她的面頰依然像個粉鋪子,一雙漆黑的眸子晶亮。
趁着這無人的時刻,她靜靜立在廟堂正中,仰頭看向那座白石雕刻而成的狐仙像。
自從遙遠的兒時記憶裡,那位身着寬袍大袖,長着一頭柔順烏發的男子,将她送回家之後,她即便來過廟中多次,也沒再見過他現出真身的模樣。
有時候,宴樂兒甚至會懷疑,是否那隻是她兒時做的一個夢。
然而此刻,她獨自立在白石雕像面前片刻後,空曠無人的廟堂中,居然傳來了男子溫文的聲音。
“樂兒,你來這裡,為何不訴說心願?”
她喜出望外:“神仙大人,您終于聽見我說話了。”
那聲音淡然笑道:“何談終于?我一直在這裡,聆聽每一位世人的心願。”
小小少女的眼中飽含着光亮:“可是,我十分期待聽見您說話,為何在世人面前,您從不說話呢?”
她還是如此,對他有太多的好奇。
面對樂兒的疑惑,齊暮溫和清亮的聲音在廟堂内響起:“我隻需聽取世人的心願,爾後幫助他們一一實現便可,無需開口說話。況且……你可曾見過,任何殿内供奉的雕像開口說話?”
樂兒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神仙大人您就開口說話了呀。”
齊暮:“……”
一片靜默的無言。
齊暮:“樂兒,你來此處,為何不求願?”
樂兒仰頭看着雕像笑道:“為何來這兒一定要求願呢?”
停頓了幾秒,齊暮似乎認真思考了:“世人來這兒,若非求願,那便是還願了。”
樂兒眸子輕輕一轉,抿了抿嘴兒搖頭:“可我也不是來還願的。”
“那麼,你是來……”
“神仙大人,我是來看你的呀。”
“看我?”
“對呀,我是來看你的。”
“……”
沉默片刻後,那尊白石雕像輕聲笑了。
樂兒不解道:“神仙大人,您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