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昭未央宮中人提前打點,妙欲城朱門大開,鶴古的雲架一路順利暢通,入城無阻。
夜幕将落,街道兩邊的食攤小店正在紛紛忙活着将桌椅闆凳收拾齊整,收傘降旗,準備打烊。
宵禁的時間快到了,他們若是收晚了幾刻,被巡視的人逮到,會被罰許多的銀錢,有時候碰上蠻不講理的官差,還會被拖去下獄,打上幾大闆子,本就因為高昂的稅金寸步難行的生活更會雪上加霜,若未得到及時的醫治,還有可能會喪命。
店家小二們手下動作麻利,心無旁骛,即使是街上行駛着這樣華麗的車架也無暇去看,他們心中腹诽,上壽日将至,這一定又是為了趕趟前來城中玩樂的富家子弟,介時城中還會更加熱鬧,隻不過這三月三戥喜上壽的熱鬧,早就已經與他們這些“下等人”沒了絲毫的幹系。
傍晚的清風帶着些涼氣,一陣一陣打在雲架四周,風聲不大,怯弱地在車身左右徘徊。珍珠怕鶴古沒有靈力傍身會覺得冷,正起身想要去将木窗合上,那風卻把輕薄的窗簾吹翻了過去,薄簾撲棱間顯露出一角街景,珍珠下意識探頭往外看了一眼,登時便被拿住了心神。
窗外不起眼的小店立在門口的手寫招牌還沒來得及被收拾起來,看上去頗有些年頭的木頭闆子上面是四個顯眼的大字:
爐羊造羹。
這造羹她與阿姐回回來妙欲城回回都吃,店家不知是有什麼外人不知的奇妙配方,這造羹湯底濃郁,吃過後齒頰留香。
她與阿姐曾經推敲過許多次,猜測他們定是先用羊雜羊肉取肥的那一面在鍋中慢煎過,再潑沸水進去,那湯底就會變得如同牛乳一般白嫩,熬煮上許多個時辰,将羊雜羊肉撈出來,切得精細,混着店家秘制的醬汁翻炒,加入菜苗和香料。
一碗肉,一碗湯,可以配面,也可以配餅,是這城中的絕頂珍馐之一,久吃不厭,不枉費她們千裡迢迢來這妙欲一遭。
雲架還在緩慢地向前方行駛,珍珠的腦袋不知不覺間向外探得越來越多,兩顆眼珠子恨不得黏在那塊招牌上,她摸了摸自己癟癟的荷包,将頭收了回來。
你不想吃。
世上什麼都有假的,隻有窮是真的,從今日起辟谷吧。
雖然這車中的幾盞靈燈皆已經燃上了,但現下外頭天已然全黑,車内四角邊緣火光照不到,還是有些昏暗,再摻上這初春的夜風,讓人不知不覺便有些恍惚疲乏,想要吃口熱的暖和暖和。
珍珠正出神,鶴古突然在此時叫停了雲架,他緩緩站起身來掃了掃衣擺,走到了車門邊,因着車内不大明亮的燈光,他半邊面色隐在陰影之中,那白得吓人的手從袖中伸了出來,用力拉開木門,拂開面前的琉璃珠鍊,慢悠悠地下了車。
珍珠正在奇怪他要去做什麼,身旁的窗簾子突然被撩開了,她側頭看去,鶴古姣好的容顔半露,幾盞靈燈映照在他的眼瞳之中,火光跳躍,愈發顯得他雙目水光潋潋,此時正帶些疑問看着自己,站在車外催促她:
“你不想吃爐羊造羹嗎?快下車。”
她聽見鶴古的話,趕忙站起身走下車去,快步走到了鶴古的身邊,周圍忙碌的攤主店家被兩人出挑的長相和華貴的衣飾吸引,又見他們與平日裡來的那些豪紳不同,毫不嫌棄地下車去買這路邊的小食,紛紛好奇地抽出空來偏頭往這邊撇。
珍珠注意到了周圍人的目光,但她因為環境的陡然變換,腦子還在發蒙,也好奇地四下看了看。
隻見不遠處賣長命蛐蛐的攤子還沒收完,擺在外面的鬥栅中有三隻蛐蛐,其中兩隻打作一團,沒過一會便筋疲力盡地趴在那裡一動不動,珍珠觀看了一會,本以為這戰局到了如今,隻能是個全軍覆沒的結果。可角落仰躺着的那隻“死”蛐蛐卻突然活了過來,翻過轉身子,再不見衰敗的迹象,昂首挺胸、耀武揚威,成了鬥場内勝戰的“将軍”。
珍珠覺得既有趣又驚訝,不知小小一隻不起眼的蛐蛐怎會有這樣的智慧,一時間站在原地挪不開步子。
趁着她走神的空檔,鶴古那邊已經将銀錢付好,一手拿着湯,另一隻手将那碗熱乎的肉造羹遞給了她,他修長的手指被熱湯燙得發紅,用力捏住碗邊的地方卻煞白,珍珠轉過頭來盯着那處看,鶴古不知道她在發什麼愣,見她遲遲不接,又将碗舉高些到她的眼前,與她說道:
“吃吧,這兩個碗還要趁着關店前還給人家。”
珍珠聞言拿起湯匙,一邊撈起一塊羊肉一邊向那店裡頭望去。
這小店的門頭也是與從前一樣不太起眼,上頭還有些明顯的破損,一看便是一直拖着沒有修繕,門檻缺了一塊,被塞了些破布做替,他們沒有閉緊門窗,隻是放着舊簾子帷幕,裡面燃起的燈火影影綽綽。
若不是為了生計,店家不會冒着被發現的危險,到此時還拖拖拉拉地不願關門,隻為了能多賣出一份造羹,他們便能再賺幾個銅闆。
算着時辰,珍珠也替他們着急,她“啪”一聲放下湯匙,快速地将手從窗子處伸進車内,胡亂摸了一通,摸出了小桌上的一個空碗,把那碗肉羹倒扣進空碗中,接着便如法炮制,将肉湯也倒換進另一個空碗裡,她将餅塞進嘴裡,跟有兇獸追在自己屁股後頭似的,端着碗小跑着往小店的門頭那裡去了。
那店主一直等在門口,急忙将這兩個空碗接下,緊接着“嘭”的一聲關緊了大門,“咔嚓”落了鎖。
珍珠将嘴中表皮有些發涼的馍餅拿在手裡,她并沒有急着回去,而是轉身回頭看去。
街燈之下雲架車旁,鶴古一身錦緞暗繡白紋天青長袍,墨發散在肩頭,發尾處被她送的那根發繩松松地束着,背後是無邊的黑暗,隻有他被這街燈打亮,長身玉立,風姿無雙,此時正端着一碗肉湯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她。
珍珠心中熨貼,沖着鶴古笑了一下,又小跑了回來。
天幕塗墨,遠處的歌樓飯館燈火輝煌,酒肉歌歡聲陣陣傳來,與落寞的街道大不相同,如今各店家收拾妥當,街上已經不見一個人影,空空蕩蕩的長街隻餘下了珍珠和鶴古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