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跟着林争春和時爾梅到了小旅館,在外守了一會兒看到時家商隊的镖師找人裝包草料和幹糧。
他走進旅店向其店家打聽山野老路。
店家看他眼生,當他是新入商流的小白,反問其道:“怎麼封了官道,你開銷吃緊,等不起了?”
小兵點頭答是,又說道:“我聽人說山嶺間有荒廢的道路通向金沙渡口,可再細問卻沒人說得清楚路在哪兒,怎麼走。我已經睡了好多天街沿了,再這樣下去,錢沒掙到,人先折騰病了。”
小兵說的沒錯官道封鎖,商客滞留,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舍得住旅店。很多小商販會選擇地勢高的幹燥地,鋪一席毛氈布湊合一夜。
店家擡頭打量了他,灰布包頭,上身穿了件對襟白褂軀幹位置還算幹淨,兩袖髒了些袖口皺皺巴巴的。下身是條長褲,小腿褲管也有褶皺痕迹。店家知道袖口和褲管的褶皺是為防止蛇蟲鑽爬綁過綁帶留下的痕迹,粗看上去是普通商旅的打扮,可卻穿了雙八成新的草鞋。店家不由皺起了眉頭,小兵心想壞了,擡起腳指着草鞋說道:“老闆你說可氣不可氣,睡在街邊那麼多人,就我丢了布鞋,隻能買雙草鞋湊合。我再這樣睡在路邊,指不定連褲腰帶都會被人偷了去。”
店家嗤笑了下,說道:“你睡得太死,連腳上鞋被人脫了去都不知道?!”他好心勸道:“我說你還是老老實實等新路開放再走。那些老路不知何人所修,何時所修,為誰而修。荒廢許多年,鑿崖穿洞是妖怪當家、野獸作窩的地方。你睡街沿,丢雙鞋算什麼,好歹手腳性命還在。那些被藤蔓覆蓋的野路,不是我們這些人走的路。”
“那是什麼人走的路?”
店家:“能人走的路。”
小兵:“那也隻能硬着頭皮走啊,實不相瞞,我家在渡口有一家收貨用的小店鋪,前段時間有山民告我家掌櫃欠他們貨款。如果不及時過去應對官司,那間店鋪就得被收了抵債。”
店家見他真有難處,又道:“你若真着急走,又不懼野路風險。我倒是可以幫你牽個線,我這裡有客人是常年行走的大商客,有自己的镖師、自己的馬隊。他們不走官道走野道。我幫你問問,看他們願不願意你跟着他們走。”
“那好啊,若是成了,我千恩萬謝另付老闆你茶水錢。”
“人家還不一定同意呢,要我說你還是别去冒這個險,萬一出個閃失。”
“我倒是不想犯險,無奈官司不等人。渡口的貨源可是我們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
小兵所說都是真事,商行圈子就那麼大,渡口那件案子早就傳開了。駐店掌櫃早年間娶了山民頭人的閨女,經過多年經營幾乎壟斷了山貨交易,做大之後就想擺脫東家獨立經營。東家開出的買斷條件他又不認可,才夥同山民設局企圖侵吞東家家業。
深夜,小兵順着長官留下的記号走到一溪邊。才吹了幾聲鸮鳴,那位轉運小吏,從暗處走了過來,他穿的也是褂衣闊褲,衣角很随意地搭在腰帶外。手肘和小腿的綁帶倒是很嚴實,腰帶上沒挂令牌或刀器隻吊着一袋炒熟的胡豆瓜子。
小兵跑到他跟前行了一禮,說道:“老大,那支商隊知道怎麼走野路,我已經托店家搭了線,他們同意我跟着他們走渡口。”
小吏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沉默半晌後說道:“不行,我們不知他們底細,你一個人離隊跟他們走野路太危險。”
小兵急道:“老大,我家世代在成都府經商,時家的底細我知道。蜀商聯盟吞了時家在成都的産業,時家公子前腳離開成都府,後腳爹娘就病故,就這樣時家公子都不敢回去治喪。可見他們是多麼着急離開蜀州。過了渡口進入月城過了金沙江就是時家茶山所在。他們的目的地是大渡河,符合我們需要的疾行路線。老大,上頭隻給我們半月時間摸底,在冬季結束前就要控制月城。時間不等人。”
小吏并非真正負責運輸公糧的小吏,他也是剛接到的任務,從陝西路鳳翔衛秘密調兵入川解決邊民隐患。執行人為什麼會選他,因為隻有他最合适,在此之前他剛因違反軍紀受過丢了軍銜,貶回蜀州當了最末流的轉運小吏。
小兵繼續說道:“我們先遣小隊倒是可以用運糧為掩飾日夜颠倒行軍,可大隊人馬如何掩人耳目走官道進入月城?老大,我是你一手帶出來的踏白,我這種人在我們蜀州叫夜不收,我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
小吏點點頭算是同意這位下屬的提議,收下他的佩刀之後,目送他離開。
溪流潺潺依舊向山下流淌,星空熠熠,暗藍色的耀斑還是與二十年前一樣如活物一般遊曳天幕。
同樣的路,二十年前他走過一次,同樣的風景二十年來始終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想不到曾經的遺憾可以用這種方式彌補,更加不曾料到如今的蜀州宣撫使為了解決邊患問題,在吞下奇恥大辱的同時埋下一步暗棋,并且隐忍二十年才伺機而動。
二十年前他因一座城池獲得了軍銜,二十年後他再因這座城池丢掉了軍銜,此刻的他才知道何為大道無情,運行日月。草木榮枯以季節為限,人之運勢受時局所制。人與日月之下的草木一樣,都掌控不了各自的命運。
山野的風,涼悠悠地帶着幾分水氣。與黃土高地上四面亂吹的燥風相比,吹拂在被植被覆蓋的蜀州山地裡的夜風就像少女的手,滋潤又溫柔。
他呆呆地望向往下流淌的溪水,二十年前有位名叫挽晴的小姑娘蹲在這樣的溪流邊,一面捧水,一面回頭沖他笑,冰涼的水滑過她的指尖,浸濕了她的袖口。
她的聲音如銀鈴清脆:“沐哥哥,你來看這水多清涼啊。這裡的月亮與其他地方的月亮不一樣。這樣明亮的圓月,低懸半空,伸手可掬。這裡的月亮不吝月華賜予大地,月神娘娘好偏寵這裡的生靈呀。這裡的夜空也好美,有青藍色的光帶如水波一樣在天河上蕩漾,你說會不會是天上的仙子在浣紗啊。聽說月城是古蜀國人登仙之地,那裡的風景更美。爹爹在月城開衙,我也能去月城開開眼界。沐哥哥,我好喜歡這裡,我真想一直生活在這裡。”
一語成谶,他的挽晴妹妹留在月城二十年了。月城,曾經不屬于帝國,被帝國人稱之為西夷。相傳有位帝國官員出使西夷,寫詩稱贊其月景稱:月出邛池水,空明澈九霄,故而那座有邛海可觀月的城池又被叫作月城。
可月亮再大再低垂,星空再美再瑰麗也是夷地,蠻也!他的挽晴妹妹是如何在蠻夷之地生活二十年的。他搖搖頭,人道近鄉情怯,月城不是他的故鄉卻有叫他心生愧疚的挽晴妹妹。
成都府,監察司臨時辦公别苑
因為器具有限,葉闌珊采的桂花沒能釀酒,隻能裹了蔗糖漬成桂花蜜。
小婢子端桂花湯圓進來的時候,蕭淩寒沒有拒絕反而被暗香吸引,幾點蔫粑粑的桂花飄在湯裡,清新又可愛。六個湯圓是在補充能量,更是慰藉熬夜工作的辛苦與孤獨,他幾勺就吃下了肚。
自從葉闌珊能下地走動之後,就沒住在主院,搬去後院與小婢子同住。兩人一天也見不上一面,唯一的交集就是在送餐食和茶點的時候閑聊兩句。
監察司門人送來一份快報,他看見竹嶺驿站的郵戳沒有丁點耽誤的拆了來。
信有兩封,一封是林争春寫給他的,另一封是門人的彙報。林争春在信中說她心疼時爾梅忍下悲傷,強撐堅強。轉述時爾梅的意思說早已還了賣身契給葉闌珊,若有違法度則不必問他按律處置。她的信很短,短到幾行字而已。蕭淩寒一掃而過,不可置信的反複确認幾次之後自我安慰道:“該是怕信被别人拆了、看了去,所以不好意思寫有多想我吧。也是,小姑娘面淺,怎麼好意思做鴻雁寄相思這麼露骨的事?面淺…真是聽葉闌珊說話久了,還會用方言詞彙了。”
牽強附會到底缺失了些底氣,蕭大人越想越不是滋味,林争春怎麼能沒點私密話寫給他呢?他有些沮喪,有些失悔,自語道:“就不應該讓她入職監察司,好容易寫封信給我搞得跟工作彙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