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曲多夏還小,尚在誦經台學習還未成為司神團,那位土司喝高了擡起因長期酗酒而腫脹發紅的手指對着曲多夏說道:“你,記住,以後當上司神團一定不許收木勒家的錢财。你一定要當上大祭司,讓木勒府補齊過去多年欠祖神的人牲!”
“你喝夠了沒?”一身呵斥伴随酒杯落定的碎響讓所有人都閉了嘴。曲多夏的父親,吉番土司用一根骨頭打斷了大放厥詞的土司。“我兒子在誦經台跟着大祭司學司神之道,他以後會代替所有山民侍奉祖神。你剛才是在教訓他該怎麼做事嗎?”
那土司聞言一個激靈酒也醒了大半,舔着臉賠不是。
吉番土司繼續說道:“你可以不要帝國的鐵币和紙票,但你能不要帝國送來的糧食嗎?”
土司聽罷,呲了聲,梗着脖子說道:“沒有帝國糧食之前,我們也沒有餓死不是嗎。山民吃了漢地糧,就跟牛貼了膘懶得犁地隻能宰了吃肉一樣!就得讓他們餓着,他們才會為了口苦荞團子給我們當安家奴。我是從來反對和帝國人來往的,他們一來就教山民穿鞋,我們普斯羅火的山都是祖神的,憑什麼讓他們進山挖礦?!他們攪擾諸神安甯,所以普斯羅火才越來越冷!應該把帝國人趕出礦山!”
他的話讓很多頭人表示贊同。
“帝國冶煉司雇用山民搬運石料,從過去每人每天兩袋粟漲到現在三袋粟,掉崖死的還給家人安葬費。”
“安葬費也沒多少,給多了怕有人為錢故意跳崖。”
“那也不行,根本就不能給一分錢。你們會給安家奴工錢、安葬費嗎?他們就是來壞我們山地規矩的。”
“行了,行了。給帝國一座山,他們每年能給我們十萬擔糧食,夠養活在座各位了。”
“才十萬擔糧食你們就把諸神之地賣了,你們死後有臉去見祖神嗎?老子要帶人把拉拉礦山上的冶煉司全給祭了!”
啪啪,又是幾聲酒杯碎響,有人開罵摔杯,有人端酒相勸最終不歡而散。當晚,揚言要把帝國冶煉司祭神的土司死在回家的路上,一隻三棱箭從他眉心貫穿到後脖頸。之後,該土司府人聯合另兩個部族圍堵剛到任的州府司,導緻分營站隊的土司府參與混戰。
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曲多夏撿起地上的箭矢,平滑的兩刃箭尖是狩獵用箭,比起箭頭尖銳的錐形作戰箭而言,這種兩刃箭頭更大,更重,可以輕易地射穿角鹿等大型動物的身體。曲多夏原以為今晚的暗殺對象是司神團成員,然而他們的目标卻是司神團的馬。
渡口安防營派來的人是吉番府的同族青年,那人對曲多兩兄弟說道:“河對岸的山地是木勒府的伐木場,再往南就是南召的地盤。大少爺,二少爺,這件事跟木勒府脫不了幹系,前幾年的天譴劫,木勒府祭出的人牲、畜牲最多。木勒府當年就差點跟司神團動手,說不定這次真是他們的報複。”
曲多木聽罷變了臉色,呵斥那人道:“你都沒調查清楚,胡謅什麼?阿塵帶人來救火,更何況我都不知道我哥來此,木勒府可沒送過人去誦經台,他們知道我哥今晚會來渡口?”
曲多夏把箭矢交給那人說道:“去查查這種材質的箭頭到底從哪裡來的!”
那人接過一看,說道:“這是鎢鐵,是拉拉礦脈的伴生礦。”
曲多夏聞言,狠狠閉了閉眼,收走那人手裡的箭頭說道:“這件事不簡單,我親自回家與阿爸商量。”
曲多木一眼瞟到那箭頭的異常說道:“誰會用金貴的鎢鐵鑄造狩獵箭?是有人想對付我們?”山地土司各有經營專長,如善伐木的木勒以及善狩獸的吉番府。木勒府利用與帝國市舶司的關系,的确購置了帝國軍用攻擊箭頭用于族人安防,這種箭頭是錐形三刃箭,箭頭尖細、風阻小,速度快,精準率高,素有斷喉箭之稱。吉番府的獸皮與木勒府的木材一樣也是專供市舶司的山貨,為此吉番府可以購買到帝國冶煉司鍛造的好鋼鐵鍛造狩獵用的兩刃平根箭,這種箭镞與三刃攻擊箭相比較更寬大扁平,也更重。它不追求精準度與速度,隻在乎能否一發穿透堅硬的獸皮擊碎比獸皮還堅硬的獸骨。
“拉拉礦山?!”曲多夏就是這個礦在三十年前賣給帝國換取每年十萬擔的糧食和互市,二十年前帝國因為北疆戰事平息欲關停礦坑遭到部分土司拒絕,為此引發了那場差點讓時任大涼州府使殉職月城的山地紛争。那位僥幸逃生的帝國官員如今已是帝國西南封疆大吏-四川宣撫使,他的女兒便是風揚塵與風攬月的母親。曲多夏和很多山地人知道當年這位官員逃的有多狼狽,更知道這件舊事是危及山地的定時炸彈。
如今有人把拉拉礦山的伴生鎢鐵礦鑄造成狩獵箭,攻擊司神團的馬。加之今歲年尾的援助糧食遲遲未送達月城,很容易讓山民将這次司神團遭遇到的襲擊聯想成帝國的陰謀。但很快,曲多夏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決定親自去往拉拉礦山調查清楚鎢鐵來源之後再論。
曲多夏說道:“此事此止于我們三人之間,不要外傳。”
族人看了眼司神團成員說道:“大少爺,這怕是難啊,他們可是來自不同土司府還有自由人。”
曲多夏歎了口氣:“紛争源于分裂,分裂源于猜忌,猜忌在于離間。過去三十年,為了維系與帝國的良好關系,我們雙方都付出了很多。不管幕後是誰,我會調查清楚這件事給司神團一個交代,我們不能重蹈二十年前的悲劇。”
三人都知多說無益,遂各自散了。
時爾梅以為風揚塵一時半會兒的顧不了他,誰知道他和林争春才回到旅店風揚塵就跟着到了。
時爾梅對風揚塵道:“你不去陪你妹妹嗎,我看她情緒挺不好的。”
風揚塵攤了攤手說道:“她總的想辦法讓自己快樂起來,不然太依賴别人容易受人拿捏。”他望向林争春由衷地道:“我想她要是能像你這樣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好了。”林争春原本就長得高,又站在台階高處,審視的目光透過冷峻如利刃直逼心魄,撩透了風揚塵。
林争春意味不明的抿笑了下,說道:“你妹妹一定能成為冷靜理智的人,因為她的大哥不許她依賴。”說罷,她轉身頭也不回地登上樓梯,變回人身的木桐子也瞟了他一眼跟了上去。
風揚塵無奈地看向時爾梅,有些嗫喏地道:“呃…我說錯什麼話惹到她了嗎?”
時爾梅似非似笑:“我覺得吧,你還是多關心關心你的妹妹吧。”見他轉身要走,風揚塵拉起他的衣袖急道:“你跟我說說,我哪點把人得罪了?她與我妹妹同齡,卻不像是會為了旁人能委屈自己的性格,我巴不得讓我妹妹像她一樣。我都想弄死勾引她出家門的男人。還有,今晚木老弟沒來吃席,出了意外讓你們也沒吃好,我給你們帶了些宵夜。”
時爾梅看看天色說道:“都後半夜,再睡一小覺該吃早飯了。”他瞟了眼風揚塵身後跟着的山民,笑道:“是怕我們連夜跑路想派人盯梢啊?”
風揚塵被他說破也不惱,笑道:“有他跟着你們,保你們出行随意。”他跳到時爾梅面前,直接攔下他的去路堵了樓梯口,又問:“小春…林姑娘為什麼會生氣,難道你不覺得我很欣賞她嗎?”
時爾梅心說你擱這兒招聘助理了,還欣賞?時爾梅壞笑着點頭道:“對對,小春那樣獨立有能耐的女孩子就喜歡被人欣賞。”
“你說句實話,小春她是不是也有個大哥,她大哥跟她關系不好!”
時爾梅聞言臉色微變,沒了戲谑的神情。風揚塵見自己說中了,笑道:“難怪她一個姑娘家會跟你出門合夥做生意,她大哥娶了大嫂就防範着她對不對?她這樣能幹,他們舍不得她出嫁便宜夫家,又不願她打理家裡正經生意隻拿她當個管事使喚。這才逼她跑出來跟你搭夥行商,她入的是幹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