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人……”玄烈喃喃自語道。
眼前的景象頃刻化為了一系列慢動作鏡頭,重力消失了,他趔趄後仰被紀凜燭攙住的動作,楊甯伸手合上林瑀雙眼的動作,一大堆玄烈熟悉卻看不清臉龐的人魚貫而入這小房間的動作,都被林瑀的死亡延伸地如此之長。
他大概是真的有靈魂的,最後讓玄烈多看了他一會兒。
午夜,初夏清涼的風卷起一陣陣幹燥的塵土在空中飄揚。
玄烈和紀凜燭高坐在樓頂長椅都能清楚聞到一陣陣土腥味。
“玄烈,你晚上怎麼沒吃飯?”紀凜燭問。
玄烈搖搖頭,“不想吃。”
他擡頭遙望着夜空,這個動作他保持了有一會了。黑幕星星點點的,怎麼看都不像是眼睛的樣子,玄烈才發覺自己壓根沒看到林瑀的眼睛。
“機器人也會食欲不振嗎?”紀凜燭輕笑着。
“機器人本來就不用吃飯的。”玄烈看向紀凜燭,不深不淺地回答道。
“你很傷心嗎?”紀凜燭接着問。
盡管玄烈依舊不能很透徹地知曉“傷心”是怎麼一回事,但他還是輕輕說了兩個字,“有點。”
紀凜燭不再說話了,就這麼沉默地和玄烈坐在一起。
她也沒經曆過這些,回過頭來發現,自己過去面對那些雖屬敵方卻仍活生生的人們,也是說殺就殺了。
玄烈發現兩個人都沉浸在了煩悶的情緒裡。
漸漸的,風止息了。四周燥郁之氣騰然爬升,世界身處在熾熱旋風裡,連他們坐在這麼高的地方都不能幸免。
夏天真的到了。
慘淡薄雲瞅準機會從上方遊過,遮蔽了本就不透亮的月色。比黑夜更黯淡的,是玄烈的心。
過了一會,紀凜燭自顧自地開口。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總生病,也愛哭鬧,那時候伯母還沒有生下弟弟妹妹,也還有時間日夜照顧我。但我慢慢長大了,他們開始貫徹放養的模式,從此我生病還是受傷,他們就都不管了。”
紀凜燭說得斷斷續續的,大概是在對玄烈說,卻也又不像是對他說的,玄烈隻管聽,默不作聲。
“從小到大他們唯一一次順從我意是把我放到少年宮。我想學舞蹈,但是學武術有優惠,參加比賽還能掙錢,他們就讓我去學武術了……我不記得我學了什麼,隻記得師父就出現了。我不知道他用什麼理由說服我大伯和伯母,就把我帶出少年宮,讓我每天放學跟着他學用刀。”
說到這裡,紀凜燭莫名笑了。她看向玄烈,眼睛裡有璀璨的、被群星映出的光。
玄烈這才發現,薄雲已經散去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自稱是永璃派林氏雙刀第三十三代親傳弟子,說是看我骨骼清奇,要收我為徒弟,為此他願意免費每天帶我訓練三小時,包吃還包做作業。”紀凜燭哭笑不得地說。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我考試失利。不是很重要的考試,但為此我丢掉了第一的寶座,給了一些人走後門的機會,失去了保送的名額。我大伯知道以後特别生氣,他那天還喝了酒,搶過我的刀就要剁掉我的手……”
紀凜燭說得雲淡風輕,卻讓玄烈聽得手心冒汗,雖然他不會冒汗。
“師父突然出現了,印象裡,這是第一次有人替我撐腰。你知道那種感覺嗎玄烈?像做夢一樣。他一拳就把大伯砸暈了,把伯母吓得報了警。但他囑咐我别坦白是家暴,否則我可能被棄養不說,還會遭他們報複。所以他就一個人承擔下來,還被大伯狠狠敲詐了一筆……”
仿佛林瑀就在眼前,紀凜燭雙眸失神地空望着,嘴角時而泛起苦笑,時而連苦笑都做不出來。
“大伯再也不讓他教我習武,當然我也沒逃過一頓毒打……但我還是偷偷去訓練,有時候他就在郊區的公園等我,有時候我找不到他,也會自己按量訓練,直到我十四歲生日那天。”
“可是,你和大伯之間不是有血緣關系嗎?他們也會這樣對你嗎?”玄烈問道。
紀凜燭淡淡笑着,輕輕搖搖頭。
“不是的,玄烈。血緣是複雜的東西。這個詞被人們創造出來,賦予他們勇氣和愛的權利,同時也能輕而易舉限制住他們的自由。而且,血緣也有遠近之分,這年頭,直系血緣都有可能因為各自不同的立場而兵刃相向……我和你,和林老師,我們沒有一個人有血緣關系。血緣不能代表真心。”
長久的靜默,玄烈以為紀凜燭會繼續說下去,但她沒有,仿佛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再往後面的,就真的像一場夢一樣。
“玄烈,即使他從頭到尾做的所有事都是有目的的,我也不恨他,”紀凜燭話語間夾雜着絲絲啜泣,“我明白他是為了永璃島,為了這裡的所有人,玄烈,你一樣,我也一樣。”
“阿燭,我不明白,我很多事情都不明白。”玄烈緩緩說。
“你可以和我說。”紀凜燭轉向玄烈。她眼裡盈盈滿是淚水,蘊含着的笑意比眼淚率先溢出眼眶。
猶豫一瞬,玄烈攤開左手伸到紀凜燭面前。
“我……長出了指紋。”
天台幽靜而空曠,除了純潔自然的月色與星光外,沒有一點多餘的光彩投向他們。
紀凜燭端起玄烈的手,仔細端詳着,眼珠裡指尖不過十厘米遠,就像要用目光把玄烈的手燒穿一樣。
“是因為結血束嗎?”玄烈問。
紀凜燭放下玄烈的手,轉而擡起自己的左手認真瞧着。
“差不多吧。”紀凜燭給出了答案。
“看得清嗎?”玄烈明顯不是很相信紀凜燭的眼睛。
“差不多吧。”紀凜燭再次給出了答案。
“唉。”玄烈歎了口氣。
“怎麼又歎氣了?”紀凜燭問。她還不是很能習慣機器人歎氣。
“我感覺找不到我自己了,”玄烈在黑暗裡看着自己模糊不清的指紋,忽而又一臉不解地看向紀凜燭,“我能通過結血束長出你的指紋,但我同時又是所謂的第一戰備,我是失憶了還是我想錯了呢?阿燭,我還是我嗎?”
“都沒錯呀。”紀凜燭似笑非笑。
“所以實驗室裡第二個芯片真的是第一戰備的智識芯片嗎?那我又是誰……”玄烈念叨着。
“第二個芯片?”紀凜燭疑惑起來,“你怎麼知道實驗室裡有兩枚芯片?”
往事湧入腦海,玄烈想到紀凜燭錯過了自己初次嶄露頭角的那個下午。
“儀琅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