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的芯片囚禁着偉岸的生靈,玄烈卸下時刻緊繃的神經,眸光含水、嘴角含笑地望着那被封印的靈魂。
不過萬事萬物都是這麼個道理。
人們精神世界所捏合成的一團精粹放到物質世界可能還比不上這麼個芯片,但每一簇都能發揮出雄闊無邊的力量。
所以再矮小或再強壯的殼子都不能代表什麼。軀體消亡了,總還會有比自由更遠大的空間可供容身。這麼一想,好像世界本就不存在永别。
“講講吧,怎麼回事兒?”玄烈說。
“這家夥,不請自來。”
伏策的聲音已經聽不出太多情緒了,說什麼話都變成了一個調調,不過不打緊,玄烈自會腦補他說這些話時候的肢體表情。
“我當時剛辦完入職手續。我也是才知道,黑羚羊重啟項目根本是個空殼,我是個光杆司令。”
說到這,伏策就該開始生悶氣了。他不笑時本就鋒利陰沉的臉現在肯定闆得跟誰欠他幾萬塊錢似的。
“好不容易又當回領導,結果是個秃頭将軍,氣壞了吧?”玄烈打趣道。
“是氣壞了,”這幾個字配上伏策毫無波瀾的語氣更搞笑了,“我正生氣着,還打算給你發消息呢,他就跑來了。二話不說把手一攤,要他那紐扣。我早看他不順眼了,就想教訓他一頓。”
“嗯,挺厲害的,他走的時候一瘸一拐的。”玄烈說。
“是吧!”
伏策好像很得意的樣子,得意到死闆的語氣都透出了興奮。
“我剛還想,沒看見他落荒而逃的樣子,挺可惜的……怎麼樣,沒給你丢人吧?”
“怎麼會給我丢人呢……”玄烈輕輕地說。
“剛才在那你們的對話,我聽到了。”
“誰,我和阿盼嗎?”玄烈問。
“對,”伏策歎惋道,“我不知道這些年來都發生了什麼,但……我有一點能理解他的想法。雖然我不會選擇這麼做,但我能明白。有些人從一開始就注定是要分道揚镳的。”
玄烈應了一聲,沒多少什麼。他無聲長長歎了口氣,渾身疲憊不堪。
“但我确實不能理解他不救我。”
在二人都默契地保持安靜的時刻,伏策又來了這麼一句,再一次把玄烈逗笑了。
“是啊,如果他肯松口,說不定你還能多和我聊十分鐘。”玄烈咧着嘴說。
“不過,我已經很知足了,”伏策說,“我本來早就該死了,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我知道之前你很難受,所以這次我真的有盡全力保護我自己,至少留個全屍,哈哈。”
機械聲發出的這“哈哈”兩個字可謂絕對标準,詭異之餘帶着些許滑稽,把悲情的氛圍擊了個粉碎。
玄烈低着頭,乖巧地認真聽伏策說的每一個字。
“玄烈,你不是外來者。你們充其量是同一條時間軌道上前後兩節截然不同的車廂。我們每個人,包括他自己,都不會去太過緬懷這段過去。你有你的意志,你在這裡所做的大大小小每一件事,都是他做不到的事情。”
停頓了一瞬,伏策接着說:“第一戰備從來不是專屬于誰的詞,他有他的名字,你也有你的。從你決定承擔這份力量和責任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經是合格的第一戰備了。所以,我絲毫不會懷疑你做的決定……等到勝利的那一天,你記得要叫醒我。”
玄烈嗚咽着發出模糊不清的一聲“好”。
鼻子酸酸的,好像一瓶辣椒味的檸檬汁在鼻腔裡炸開,又疼又酸,眼睛也燒得很燙很痛。
玄烈搞不清楚這是怎麼了,他剛伸手要抓自己的眼睛,就有兩滴滾燙的水珠砸落。一滴墜到地上綻開水花,一滴掉進掌心積攢成淺淺一片池塘。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又有更多水珠劈裡啪啦毫無顧忌地從什麼地方湧出,剛剛幹燥了片刻的臉頰又變得濕乎乎的,腳邊也砸出好幾朵大小不一的水潭。
玄烈慌張地用手捧在自己臉前去接,仿佛自己臉上生出了一關不住的水龍頭。
伏策不知道玄烈這邊發生了什麼,他聽他不說話,以為是傷心過度,又自顧自講起話來。而這時他說出來的話,已經開始變小變模糊了。
“對了,給你講個有意思的事吧。你知道那家夥為什麼那麼看重那紐扣嗎?”
雙手手心也快要被盛滿了,玄烈忽而想起曾幾何時有誰也在他面前這樣過。
他急忙摸向自己的眼睛。沒錯,那潺潺熾熱的鹹味水滴就從這來。他指尖呆滞地摸在自己右眼眼球上,驚恐地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是眼淚。
他竟然,流淚了。
如果說流血還能用結血束應付過去,那麼眼淚呢?難道隻能說他是腦子進水進多了逼不得已從眼睛排出嗎?
好像這樣就叫做哭。
一股委屈湧上心頭,玄烈的眼淚不慎打濕了身旁躺着的伏策手邊的床單。他輕輕抽噎起來,五官也恰當地皺在一起,淚水也分為好幾行洶湧地奪眶而出,連着肩膀都聳動不止。
仿佛他會流淚後,就天然習得什麼是哭泣了。
“是他自己說的。你知道那紐扣是誰送給他的嗎?說出來你肯定會吓一跳的。”
彼時玄烈還沉浸在自己生平第一次哭泣中,對伏策說的話也聽一半忽略一半,隻“嗯?”了一聲。
“那紐扣是……凜燭送的。”
頓時玄烈心跳斷了半拍。
“你敢相信嗎,居然是凜、凜燭……s、s……s,送的、的……”
說到後面,聲音怪異地卡頓起來,藏在音調後的雜音忽而被放大,亂七八糟的音效和電流嗞啦瘋狂作響。
一聲雷霆驚變般的嘯叫在玄烈耳邊爆開,他條件反射捂起耳朵,但還是不可避免地耳朵發痛、腦袋發懵。
“誰、誰送的?”玄烈捂着一側耳朵錯愕地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