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皮膚慘白如屍,墨染的長發濡濕着,水草般纏繞在身上,尾端在潭水中飄散。
她的紅嫁衣早已被腐蝕殆盡了,臉上卻仍殘留着作為鎮女被獻祭時的濃妝,兩條黑色油彩淚痕般從眼角連到下颌,鮮紅的口脂濕潤斑駁,越發像是新鮮的血痕。
那雙眸子也早已不再是人類的眼睛,沒有眼白,眼眶被黑眼珠填滿,顴骨上還生出了一從魚類般閃着光澤的黑色鱗片。
她失去的右臂和雙腿此時則被幽水補全,像條黑色的人魚一樣,從髋部開始溶于水中,又仿佛她本身就是這潭幽水的一部分。
這一切都讓她不僅僅是可怖,甚至有着某種詭異而陰邪的、奇特的美……
她微微低着頭,用往上挑着的角度以一種極陰鸷的目光注視岸邊的人。
和這分外冰冷的水一樣,帶着滿身幾乎凝成實質的幽怨,散發出某種無形的威壓,安靜無聲,卻又淩厲得氣勢逼人。
“姜琪沒有懷過我的孩子,我和她結婚隻是一種合作。”沈淩依舊淡淡的,平靜地看着水中的“人”說。
“我喜歡男的。阮凱是我愛人。”
——早在剛進副本時,他就覺得奇怪了。
意識清醒時,面前那座寬敞的鄉下大通鋪上,兩床被褥就已經被鋪好了。他和阮凱手上都沾着灰,也就是說,副本在暗示,那床是他們進入這軀殼之前,真正的沈淩和阮凱自己鋪的。
可是,那通鋪那麼寬大,在有的選的前提下,兩個正常男人應該要挨得那麼近睡覺嗎?
他本能地覺得抵觸。
但他也一向知道,自己算不得什麼“正常男人”,甚至算不得“正常人”,所以自己的主觀感受很多時候不能作為可參考的一般标準。
于是他向阮凱求證了。而阮凱的反應也告訴他,普通男人似乎也覺得一起睡覺挺奇怪的。
而且,盡管他在現實世界中的人際關系一向極其簡單,但幸而也還是有一份工作,有個上司,而且那個上司好像也是已婚。
他确信那位上司絕不可能向他提出“一起到偏遠村落去安葬上司妻子的骨灰”這種要求。同樣,他就算有上司妻子的聯系方式,也不會去關心那個沒什麼關聯的女人是否懷孕。
即便他不是什麼正常人,他那個上司總歸是個正常人,所以還是可以參考一點的。
再聯系沈淩夫妻之間疏離卻不惡劣的關系,他給父母發完婚紗照之後那句突兀的“你們滿意了?”
還有戒指上那個在江雪瑙的真名是姜琪而非姜珂的基礎上沒法解釋的“L loves K”……
盡管對正常的人類社會了解甚少,他也不知道“形式婚姻”這個名詞,但這一切仍舊足以讓他大差不差地猜出沈淩與阮凱之間真正的關系了。
“我和她結婚隻是各取所需。否則,她怎麼可能默認我戴着刻着别人名字的戒指和她結婚,我又怎麼敢冒在婚禮上露出馬腳的風險呢。”
他把戒指轉過去,将戒圈内側的英文字母亮給姜珂。
——那個K代表的是阮凱,和姜珂無關,更和姜琪無關。
“我需要人占住沈太太的位置,但不需要她生孩子。”
——姜琪肯定沒有懷孕,否則以沈淩和他家裡的關系,他不會不立刻告訴家裡,跟家裡人交差。阮凱在聽到風聲後也不至于會那麼驚訝,還特意去跟姜琪本人确認了。
姜珂臉上沉郁陰怨的神情逐漸起了變化。她看着沈淩的戒指,有點震驚,有點茫然,更多還是不理解,難以置信。
“不相信嗎?”
“是因為姜琪離開村子的這十年裡經常會回來看你,你親眼見到她大了肚子,她也親口告訴你她嫁人了,懷了孩子?”
“或許她還告訴你,生了孩子之後她會需要調養,照顧新生兒也會很忙,所以她可能很久不能來陪你了,讓你不要難過,不要擔心?”
姜珂下意識地擡起了頭,似是心事被說中了。
然後她便聽見男人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冷冷地問,“你有沒有想過,姜琪和我結婚,為的就是可以這樣騙你?”
“你聽說過腹水嗎?”
“有一些病,尤其是肝病,嚴重後就會出現腹腔積液。肚子會變大,看上去就像懷孕。”
“她不想讓你知道她病了。不想讓你在時刻承受着幽水的腐蝕、壓制着它的同時,還要為她分心。”
“她那時可能也低估了自己的病情,以為她還能好起來,隻是需要治療一段時間,所以才騙你說要生孩子。”
“但她實際都沒來得及回到市裡,三個月後就就在鎮上醫院走了。”
“——要證據嗎?這是她完整的死亡證明和病曆單。”
他從文件袋裡抽出幾張複印紙。
岸邊的潭水突然暴湧,幾條鬼手驟然伸出,兇狠地奪過那些文件,将它送到主人面前。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姜琪死于不明原因導緻的全身器官衰竭,無法對應現知的任何一種疾病,而且無論如何治療都不見好轉。
最後,并且最嚴重的時候,因為肝腎功能受到損毀,她出現了嚴重的腹水症狀,腹脹如鼓,狀若臨盆。
他甚至還特意用醫院的馬克筆劃了一下其中的“不明原因”、“無法确診為已知疾病”和“所有治療均無效果”,連重點都替她标好了。
姜珂的手明顯地開始顫抖,她仿佛已經意識到了,隻是不願、也不敢相信。
但沈淩毫不留情地把真相戳破了。
“這不是普通的病,是陰煞入體,沒救的。”
“幽水之怨,縱被鎮壓,常人仍不可取用,不可靠近,否則必有大禍。更何況她生于鬼月,八字陽氣本就不旺,更容易陰怨侵身。”
“她每一次來看你,每一次靠近你,你從她身上獲取到的每一點溫暖,都是用她的陽壽換的。”
——這才是為什麼幽水明明一直處于被鎮壓的狀态,但潭水邊依舊是臨水村的禁地,村中生活用水一直是從外面運的。
“或許你感覺不到自己身上有陰煞,因為你就是陰煞本身。可你早就應該知道……”
“從你的身體與幽水融合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不是一個正常‘人’了。”
“可你太無能又太貪婪,既沒有能力控制住身上的陰煞,又舍不得她的好,狠不下心來不再見她。”
他的聲音稍微擡高了一點,注視着水中少女的目光中含着感同身受般的理解,但語氣卻依舊平穩得幾近淡漠。
完全理解,但并不悲憫,甚至還着某種難以描述的厭倦。
仿佛他并不覺得這有多麼悲慘、多麼可憐,仿佛早就看透了,也習慣了,所以平淡到并不想說這麼多話解釋,更懶得寬解,隻是副本世界逼着他不得不承擔揭露這一切的任務,所以才不得不說這麼多。
正因為那種平常又厭倦的态度,他口中淡淡說出的字字句句,聽起來越發殘忍。
“真正害死她的人不是我,也不是郭棟、唐乾、袁馥、陳飛,不是村裡的任何一個人。”
“……是你,姜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