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如今姿态,叫鄭永尚想起二十餘年前,秦地的一個夏天。梅樹下,他的阿娘文公夫人甘氏坐在竹椅裡搖着扇,
她着件碧羅衫子,耳上金葉墜,腕上白玉钏,穿了一身梅葉影子。鄭永尚正随秦文公走來,甘夫人聞見履聲,也擡頭過來。
她手中團扇一停,雙目如含水光,溫柔一亮,對文公笑道:你兒子老不消停。
彼時秦灼猶在她腹中,正如這孩子在秦灼腹中。她将為人母的喜悅與他陰差陽錯的苦澀重合,她如此恬靜的喜悅,他如此掙紮的苦澀。當年當日,此時此刻。秦灼竟在這個瞬間與他早逝的母親如此相肖。
隻要生命尚在,悲喜都會動人。
見秦灼似有猶疑,鄭永尚突然問:“蕭将軍以為如何?”
蕭恒道:“我聽他的。”
這句話聽在耳裡,未免有不擔責任之意。鄭永尚難免不滿,正要開口,便被秦灼截斷:“事到如此,确非所願。既已如此,後果自負。這事和他無關,阿翁不要怨怪他。”
鄭永尚問:“孩子是大王自己就能有的?”
秦灼耳根有些發熱,低聲叫他:“阿翁。”
鄭永尚徑直道:“如果要棄,現今是最好的時機。大王底子尚好,調養一兩月就能恢複過來。如果要保……”
秦灼追問:“如何?”
鄭永尚實話實說:“難。”
他看了眼秦灼神色,繼續說:“此事雖從未有聞,但醫理藥理相通。男子殊于女子,陽盛氣燥,本就不宜養胎,加之盆骨狹小,很難保到足月。大王這一段又是騎馬又是打鬥,這樣不在意,如果要保,須得慎之又慎。這事可大可小,鬼門關前走一遭,個中兇險無異于上陣殺敵。大王要想好。”
秦灼撚動扳指,沉吟道:“他的大禮馬上要到,各路諸侯也将聚長安,我不能這時候棄掉。麻煩阿翁看着,先給我保兩個月。”
鄭永尚提醒:“再保兩個月,就快要顯身了。”
秦灼臉色一下子變了。蕭恒看到,一股紅色的嫌惡從他紙白的臉上露出馬腳。他調整呼吸,說:“我再想想。”
鄭永尚知道他暫時無法接受,說:“既如此,藥還是先吃着。入口的東西都要熱的,濃茶不要吃,酒也不要飲了。膳食單子,臣會詳細寫好給庖廚送去。不管是留是棄,你折騰它,它就折騰你。”
他又歎口氣:“臣直言,照大王這一段的折騰法,能保到現在,着實不易。”
鄭永尚出去給他看藥爐子,屋裡又剩下他們兩個。
和蕭恒在一塊,秦灼從未如此如坐針氈。
蕭恒站起來,将他脫下的外袍挂好,那後心被冷汗溻濕的一片現在還沒有幹,展開來,像一片緻命的血塊。他又将銅盆連架子搬到榻邊,再出門一趟,端了一木盆熱水進來。隻管忙活,一句話不說。
秦灼喚道:“六郎,我……”
蕭恒挽起袖口,将熱水兌進已有一半清水的盆裡。他手勢很穩,幾乎沒有濺出一滴水花。
秦灼瞧着那滾滾熱汽,低聲說:“對不住,那天不該和你吵架,說那些話,很傷你心。但我不那樣講,你……”
蕭恒打斷:“别說了。”
“六郎。”秦灼叫他。
“别說了。”
蕭恒摻好溫水,擰好一塊濕手巾,搭在架上。背過身去,拿手擦了把臉。
秦灼心裡不是滋味,問:“你想要嗎?”
蕭恒說:“你不想要。”
秦灼啞口無言。
半晌,他應道:“是,我不想要。你會有别的小孩的。”
蕭恒沒出聲,秦灼繼續徐徐說道:“我想過了,咱們,不能這麼混下去了,你馬上要君臨天下,也該安個家、踏實過日子了。湯家的娘子、溫國公楊家的小女兒,畫像八字都遞到過我這裡來。都是家世得宜,你有這樣的國丈,才能穩定朝堂和舊臣的關系。這些并不緊要,女孩的品貌我也叫子元打聽過。湯女國色,不必多說,楊女年紀雖小,卻博學機敏,都是很好的姑娘。不管你娶哪個,今後,要好好待人家的。你是個貼心的,這些不消我囑咐。從今往後,你就一心一意,和人家好好過日子吧。”
“好好過日子。”蕭恒低低笑一聲,“少卿,你教教我,我現在,怎麼才能和别的一個人好好過日子?”
秦灼垂着臉,“是我禍害了你。當初……這些年,是我糊塗了。好在你年紀還輕,亡羊補牢未為晚也。你不娶妻,我縱回去,也不安心。”
蕭恒彎腰,把木桶搬離,又将他常穿的軟履擺在榻底,不再說話。
秦灼啞聲說:“求你了,你立後吧。”
蕭恒說:“我不立後。”
“蕭重光!”秦灼肩膀顫抖起來,他臉埋在兩手之間,嗚咽道,“蕭重光,你放過我吧。”
你不放過我,我沒法放開你啊。
一會,他感覺一雙手落在臉上,粗糙的,生滿老繭的,一下一下給他擦淚。他睜眼,見蕭恒蹲在面前,淚水溝壑一樣從蕭恒臉上推墾而下。
“我不立後。”蕭恒還是這麼說。
***
陳子元耳朵貼在門上,大氣不出地偷聽,聽了一會,奇怪道:“居然沒打起來。”
他扭過頭,問一旁端了新藥罐的女侍:“阿雙,你覺得大王像不像可勁給男人塞小妾的正頭老婆?就話本裡那些,有了身孕不能服侍,也不會吃醋的賢惠木頭人?”
阿雙疑惑道:“大王,不會吃醋?”
陳子元吃了死蒼蠅般轉過頭,很不自在地接過藥罐子察看。剛揭開蓋子,見盡是黨參、當歸之類滋補婦人之物,霎時似吞了活蒼蠅。
說話間,門縫裡竟傳出低低哭聲,阿雙拉住要闖進門去的陳子元,自己跑過去貼上耳朵。
陳子元怒氣沖沖:“裡頭說什麼?”
阿雙道:“蕭将軍說……不立後。”
陳子元冷笑出聲。
阿雙猶疑道:“這麼多年,我看蕭将軍是對大王好的。”
陳子元撩袍坐在階上,兜鍪一下一下在他手中躍着。像在抛繡球,又像在抛人頭。
他忽然問:“阿雙,你不記得大王的封号是怎麼來的了嗎?”
阿雙歎氣不說話。
“咱們南秦是大梁早年分封的諸侯王。當年他們梁高皇帝入主,賜咱們高公落日弓,劃了大明山以南十五州作封地。從此以往,南秦君主稱大公,嗣君稱少公,閨女号郡君,兄弟号政君。就算梁莊帝廢分封,改成州國并行,咱們還是該怎麼樣怎麼樣。”
他眼中寒光一閃,兜鍪穩穩落在手中,砰地一聲。
“直到靈帝昏庸,肅帝篡位後開始侵削諸侯。”
阿雙本依門聽着,至此處,忍不住輕輕别過頭。
“肅帝朝時,大王的阿耶文公入京,不明不白地死在長安……那幾年,大王有多難過?他叔叔秦善篡位,溫吉被送進長安為質,他自己也摔斷了腿,為了……他都……”陳子元說不下去,雙手攥得骨節發白,“大王不是沒向梁肅帝求救過,那時候,天子在做什麼?”
阿雙垂首看腳尖,揉了揉眼,輕輕吸了吸鼻子。
“現在行了,他也要做天子了。”陳子元冷笑一聲,“不立後。他們梁高皇帝泰山封禅時也信誓旦旦,說世世代代以秦公為股肱。”
他扭過頭,聲音異常冷漠:“天子金鑄玉打的謊話,這些年,咱還沒有聽夠嗎?”